王国维先生在其名著《人间词话》中提出并用词句精彩的阐释了人生和事业的三种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其实,这种三境界论的形式,在古今中外的思想中都有精到的体会,王国维的精彩之处就在于用文学的形式把它鲜活的呈现出来而已。但是这种文学的解释和会心,也有它的未便之处,那就是将这种本来很清晰的意蕴,反而变得模糊了,最主要的模糊,却是他主要是从形式上,或者说是姿态也即外在的姿容上来诠释三境界的,而在内容上即一种内在的东西上没有实质的领会。那种实质性的上升到哲学的形而上的高度的三境界之意蕴,其实就是黑格尔提出的“否定之否定”说,也就是在发展的角度和意义上来审视的,因为人生和事业的关键和我们最为关心的,就是其发展的问题,新事物的成长,其实就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问题,也就是一个发展的问题,发展的过程,发展的状态。王国维的三境界说,其实只是就事物的外在的发展的形态来说的,我们不能说他有意抹杀三境界意蕴的内在的本质,但是,至少,我们从他的三境界说里,是得不到本质的会心的。但是王国维拈出这三句词来形容这三种境界,实在是很精到的,你看尤其是第二和第三境界,是何等的鲜明而深刻!尤其是辛稼轩的词,我们以前读它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一种会心的,这显然是王国维一种创造性的解释和领悟,我们不能抹杀他的历史贡献和功劳。形象的解释,在我国的文学理论中具有很长久的历史渊源,例如我们都熟知的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就是用诗词的形象的方式来阐述他的诗词(主要是意境)理论的,这种形象解释的一个很大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使我们在直觉的层次上一下子就进入到其所指的那种核心的意蕴,虽然在最核心的层次那里,因为这种形象阐述的方式不是一种以心会心的方式,因而就不能避免有着最后的隔膜之点,其实,正象拈花微笑一样,真正的最高的意蕴是不可说的,也就是只可意会的意味,所以说从“隔”的角度来说,形象的和这种本质核心之意蕴,还隔着至少两层,一是形象对于意义的隔,一是语言本身就具有的那种言不尽意特点所带来的的隔。所以,王国维的三境界说的方式,是长处短处兼具着的。他对于三境界意蕴的会心,贡献只是在将其引入到诗词的领域里来,并加以来精彩的观照而已。: }3 c, u' q7 C) `* G+ f% n
/ ]- J3 P2 i5 N' p2 Y X: b1 q" [ ( D5 o) O% e& }- l" D ( o; A8 r* d- z; o比王国维更早更精彩的阐述,是在唐朝禅师吉州青原惟信说的一段话那里,这段话见于《五灯会元》第十七卷:“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相信对于一般人而言,我们对于这几句话并不陌生,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对王国维的三境界说有着相当的会心,那么对于这几句话也是很难有什么会心的。这几句话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它是完整的出自于一个人的完整的议论,实在是极其难得的!从哲学的角度来说,这种阐述和观点,恰恰和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有着本质的会心,但是,我们的议论,却远远早于黑格尔!我一向认为中西的文化和哲学的最高境界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角度和术语不可能一样而已,在青原惟信和黑格尔这里,我们得到了一个很好的证据,要知道,“否定之否定”及其精神,可是黑格尔哲学的精华中的精华呀!虽然它在形式上是本末倒置的,但是就纯粹的哲学的形而上的形式而言,这种精神实在是当之无愧的人类社会的最高的精神!也就是一种发展——尤其是一种创造创新的精神!禅宗是最具有形而上意味的思想存在形式,最高的境界自然就是拈花微笑,次境界则是打机锋,最次的才是经书——当然,这是就禅宗的思理而言的,整个的佛教,未必如此。青原惟信的这个三境界说,也显然的和打机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因为是单纯的哲学的形而上意味的阐述,就比禅宗中的其他机锋要浅显得多,如果你有着相当的悟性的话——中国文化的继承,主要是这种悟性的发挥,如果没有这种悟性的发挥,可就难以真正领会中国文化的最为核心和最为精彩的那些部分!青原惟信的三境界说的高明于和精彩于王国维的三境界说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议论之中,很好的呈现和表现出了第一种境界和第三种境界似乎有点相同的地方和样子,这正是其议论的精微佳妙之处!这种佳妙之处,相信我们也不必来解释了,一般人是可以有着会心和领悟的,这一点毫无问题,因为我们对于“否定之否定”的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必然有着相似之点,早已经就理解得很好了,因为我们少年时代所学的哲学教科书里,马克思已经很好的继承了这种观点和精神。只有第三种境界里,才是真正的创造创新的境界,连第二境界也不是,但是要达到第三境界,就必然要经过第二种境界,这也是没有问题的。第一种境界和第三种境界,如果从质的角度来说,无疑是提高了的,是一个高度的提升,如果从量的角度来说,却不一定是多,一般说来,唯物辩证法认为量的增多而达到质变,是一个基本的过程,比如人的寿命的增加,而最终至于老死。但是,也有很多的地方,未必是这样的,比如人的体重,很多人就是在老死的时候,相对于以前来说,是由胖到瘦了的。我认为,从量的角度来考察,那种由于量的增多而达到质变的角度和层面,都不是事物的最为本质的特点和核心的东西,而只是人的自然性的一种体现,相反的在人的社会性的层次上,倒是以质变而呈现量的减少的那种境界,才是最高的最上的意蕴!这种质变而量的较少的过程,其实量的减少只是一个表面的形式,而在内容精神上,却是一个“提纯”的过程,也就是说,那种质变而量逐渐减少的状态状况,其实就是一个锻汰粗糙提取精华的过程!就人的生死而言,显然这不是人的最为根本的问题,或者说是最高价值意义上的问题,因为,我们还有着舍生取义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境界。表面上看来,青原惟信的第三种境界和第一种境界比较起来,加入了人的主体性方面的一些东西,比如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等等,似乎是在量上增多了的,但是,这种增多的态势不是本质上的,其实在这种增多的表面形式之下,是有着一个将思想逐渐的从人的杂多的不合理的欲望和别的思想流派之中解脱出来,逐渐的将自己的思想从杂到一整合的过程,也就是从万中得到一的过程,三教合一的过程,也正是这样一个过程。从纷繁的事物的万象之中逐渐确立自己的人生志意和理想,也就是一个这样的过程,所以说表面上第三种境界比第一种境界是在量上多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就实质而言,却正是一个提纯的过程,因而就是一个在本质上减少的过程,这种的减法,其实是很精妙的!这些意蕴,我们从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三境界说里见不出来,因而他的三境界说,只是一种外在的表面的三境界的状态,没有深入到三境界说的核心意蕴中去,这是他的不足之处。2 z5 L7 y) D( `2 |% x0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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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王国维有着这种不足之处,他在对待文学中的“我”上,就不是采用的发展的创造的观点和角度,而只是形式上的一种观照,这见于他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划分,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和社会的最重要的问题,即发展的问题联系在一起的,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只是一种发展的状态,而没有精炼到创造的状态,因为“无我之境”只是相对于青原惟信的第二种境界,或者相对于黑格尔的第一个否定即第二个阶段,这就象做饭一样,只是到了把米下锅蒸发熟的情形,至于是不是恰到好处的做出来,还是一个问题,不是有很多人就把锅烧糊了吗?这也就象是鸡吃了食而没有下蛋的情形,有的人说,母鸡在能下蛋的时候,吃了食是一定能下蛋的,确实如此,但是人呢?你敢说我们教育学生培养人才,就一定能成手?就一定能具有良好的思想品德?这就未必了!何况,鸡下的蛋,如果我们不及时的加以采取,还是有被鸡自己吃了的情形呢!又或许是这鸡把蛋下在外面,被别人捡了去,或者是下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我们找不见,时间长了就被蛇或是老鼠吃掉了呢!这第三种境界,是最见功夫的境界,就象各种各样的秘方一样,这第三种境界,就是用这秘方来处理的阶段,是问题的关键之所在!王国维的不足,相信经过对比于青原惟信和黑格尔的理论,是一眼就可以见出分明了的,这里我不做过多的阐述。他的“无我之境”,只相当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还不是最终大成的境界!所以,如何用“否定之否定”的思维方式来克服和改进王国维的三境界说的流于表面和“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流于形式的缺少这最为关键的第三种境界,是我们最应该考虑的事情。我在《红禅室诗词丛话》中提出了“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这“无我之上”的“有我之境”,既有所相同于第一种境界中的“有我之境”,又有所不同,是一种本质的提高,是最为关键的一步,如果没有这一步,就没有真正的创造之境界,这也是为什么王国维的“境界”说理论只堪集中国“意境”理论之大成,只是在面貌、方法上有所创新,而在精神上没有达到创新之境界的原因之所在!他的理论,只是旧的理论的很好的总结,却缺乏一个真正的提高,缺乏一个“出炉”,“无我之境”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诗句,又怎么足以当得中国最好的诗歌呢?或者说是最高的境界?王国维的理论,是隶属于封建社会思想精神的意识形态之框架的,他没有能力超出这个局限,因为这是历史所决定的!因此,“无我之境”在思想精神的层次上,就只能是封建社会的那种最高的境界,而不是我们所应当面对和满足的新时代的境界!因此,意境理论,就不是我们多应当追求的诗词或者说文学的最高的境界和意蕴,不应该是我们新时代的文学理想!其实,就精神上而言,封建社会也不是没有超过这种“无我之境”的人,例如辛稼轩,他的为世为民而甘于自己受委屈和磨难的精神,实在是比陶潜为高,只是他的精神没有被纳入到诗词意境理论的“正宗”的审美意识形态的框架之中而已,王国维已经认识到了辛稼轩的这种突出之处,而说出了“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人间词乙稿序》)的话,这是出于一种大学者的良知的天然的本性,但是他没有能力突破自己!这是历史的局限而不是他的局限!辛稼轩词的最佳之处本来就不是以“意境”为特色的,当然是“亦若不欲以意境胜”了!相对于陶潜的“无我之境”为其最高点,辛稼轩的最高点却是“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我谓之“神味”(这是我提出的诗学理论,“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一旨,只是其中之一义),王国维的意境理论只有这两种境界,也难怪他没有能力来概括辛词的这种境界了! ! s& |/ u' [7 }' l8 G* w+ [$ m$ T* A ) b% C+ E' F9 ?5 h & t1 c, [% ~: u( r G2 i9 ^#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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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个问题还很复杂,我们这里不做过多的赘论,且来说王国维的三境界说,是用诗词的形式形象的说出了三境界说的意蕴,但是就这种倾向而言,其实也是有人做过的了,那就是蒋捷的《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你瞧,不也是一种很好的三境界的阐述?还有着太多的社会人生的东西?可惜的是,由于蒋捷的词名不是很高,所以人们对他的这首词,没有能够很好的注意并加以阐释。还有一个我认为是三境界说的最好的例子,既有哲学的形而上之思,又是形象的表达,而且这种表达的清晰的程度,要远远好于我们上面所提到的任何一种三境界论的议论和理论,那就是以宋代赵松雪夫人管道升所作的《我侬歌》小词为基础的,后来又出现了不少的版本的民歌的诗歌的形式,这些形式我目前搜集到的有四种,一并列在这里: % @& V0 i% T4 Q: n1 m- P6 [% d4 L. {8 C; A) q
$ }$ D2 c" l; E8 D* D 5 g/ V7 `! v: T' n3 s“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捻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5 s/ k# s/ y, Y4 j2 g8 Q$ N# J0 s* x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咱俩一齐打破;重新加水,再搅再揉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 T) g/ }7 ~9 Z3 p' s% V4 K1 m& _* I1 }* @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间欢喜呵,将他来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铄。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那其间,那其间,我身子里有你也,你身子里也有了我。”3 f1 h- e7 W- \9 g p/ J0 \$ t0 f
h3 q( O% A2 k1 p! M“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在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0 R: k$ O' X: ^. H6 ]" j! z( w p, g) y/ g5 n! H
$ |1 r6 c7 P3 m+ y & y- Q$ a6 V5 A7 }其中第一首是管夫人的,历史价值最是为大!其他的功劳,是在一种声情姿态的活泼上,因为民歌体裁的原因,而有着点微的改进。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不同:前两者是从精神到形式都注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后两者则渐渐将衷心转移到形式上的狂欢式的氛围上了。尤其是第一首,点出了“情”的因素,而且点出了“情”的程度即热烈似火,没有这种基础,是达不到最后的“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境界的,最后一首已经没有了“情”的字眼,这是很可惜的,不过在情态声韵之中,我们还是可以感受得到那种热烈的深情。我在《红禅室诗词丛话》评的是最后一例,云其“虽以喻情,然无意中被它道着艺术由低级至高级之事,适为三层次、三境界焉。‘同在床上歇卧’之前为第一层次、第一境界,初成于物也,乃一旧我,为一极端。‘摔破’句为第二层次、第二境界,超脱于物也,遂入‘无我’,而犹未至一新我,然此又入另一极端;‘再捏’句为第三层次、第三境界,亦即不沾于物亦不离于物之艺术之最高境界,‘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则其既相区别又相统一之和谐完美境界矣。盖自其不变者观之,则此既为‘妹妹’亦为‘哥哥’也;自其变者观之,则此既为‘妹妹’亦非昔日之‘妹妹’、‘哥哥’亦非昔日之‘哥哥’矣,则是而非是、非是而是之境而已矣。自形而上之理言之,艺术之臻于极境固为此,即仅从艺术上揭之也。若艺术上臻此极境,而思想为进步,更经营以人格、精神之力,乃堪成就非凡而不朽之艺术。窃谓王静安所言成大学问大事业者所经历之三种境界,未若此例明晰而深辩也。又如蝶卵生而为蛹,蛹化为蝶。蛹化为蝶,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也。”(按:此书为我“神味”说一旨最初之作,此时尚以“蛹中之蝶”之境界为“无我之上之有无之境”,后愈益思辨,则归之于“水中盐味”同一层次同一境界者矣,此在《红禅室诗词丛话·补稿》及《红禅室曲话》中均有论也。)《红禅室诗词丛话·补稿》中又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之境界,即通于世俗世界之现实人生及生活者也,亦即‘大我’之境界,其所以如此之内在原因则‘情’之一事也,人皆有情也,优美壮美、婉约豪放均有情也,有情非是关键,关键处却是‘情’之多且‘热似火’也!以此而论,后二者之唯精神犹不足以为短,若去其“情”之多且“热似火”之事,则明显未若前二者也!后二者流传改益虽大有进于文字之声态度情致,而内在精神实已有所失矣。元遗山《摸鱼儿》云:‘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除却爱情,则人之理想是矣。故有情人皆是也,而情之至于多,亦本文人分内之事,然内在之热烈,热烈而遂有以交接于现实之世俗世界而受大俗之美,则非具豪放之精神者即具积极进取之入世精神者不能也,情犹水也,而现实之世俗世界犹薪也,不积薪而情之为热烈之色也不可能也!‘我’犹凤凰也,而现实之世俗世界犹薪也,不积薪而凤凰之重生不可能也!‘我’之入于‘大我’之境界为不可能也!‘我’为自然人生中最第一位、最无价之价值也,文学中之‘我’犹然,及于‘我’而仅仅以‘有我’、‘无我’为敷衍,是未真得‘我’者也。”( H" k3 K: G&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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