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猫瞳 于 2009-4-25 04:10 编辑 # |4 V* E" _% ]
- i, w# f5 b; J' [2 Z! [) L
我是一个孤儿,也许是重男轻女的结果,也许是男欢女爱又不能负责的产物。是哲野把我拣回家的。那年他落实政策自农村回城,在车站的垃圾堆边看见了我,一个漂亮的,安静的小女婴,许多人围着,他上前,那女婴对他璨然一笑。* y. j1 v; O9 f$ n2 h u# T) g
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陶夭。后来他说,我当初那一笑,称得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 A* [* H( D' j) i 哲野的一生极其悲凄,他的父母都是归国的学者,却没有逃. ^. i7 y7 O4 x4 k/ U% [
过那场文化浩劫,愤懑中双双弃世,哲野自然也不能幸免,发配农村,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劳燕分飞。他从此孑然一 身,直到35岁回城时拣到我我管哲野叫叔叔。3 |( d" n9 }7 l: k s
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不愉快。只除掉一件事。! F& O, z2 f* R/ l( P
上学时,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骂我“野种”,我哭着回家,告诉哲野。第二天野特意接我放学,问那几个男生:谁说她是野种的?小男生一见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出声,哲野冷笑:下次谁再这么说,让我听见的话,我揍扁他!有人嘀咕,她又不是你的,就是野种。
/ g2 G$ K- ^' [5 Z: ]4 h9 @ 哲野牵着我的手回头笑:可是我比亲生女儿还宝贝她。不信哪个站出来给我看看,谁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谁的鞋子书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你们吃什么?小孩子们顿时气馁。
2 Q. `3 h: t* ?" @3 j 自此,再没有人骂我过是野种。大了以后,想起这事,我总是失笑。
3 w+ q- }, r3 K6 a+ ~9 C, u! K 我的生活较之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
5 l8 W& l& [) M. \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满屋子的书,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书桌,有太阳的时候 ,他专注工作的轩昂侧影似一副逆光的画。我总是自己找书看,找到了就窝在沙发上。隔 一会,哲野会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阳光更和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 肩上,静静的看他画图撰文。
" U1 y: Q2 }7 i! H" j4 ] 他笑:长大了也做我这行?
6 m% f4 j( P6 F6 J) S e 我撇嘴:才不要,晒得那么黑,脏也脏死了。) @3 }0 B) g) i$ [1 m- s
啊,我忘了说,哲野是个建筑工程师。但风吹日晒一点也无损他的外表。他永远温雅 整洁,风度翩翩断断续续的,不是没有女人想进入哲野的生活。2 c2 U/ c. f' E0 }
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哲野差点要和一个女人谈婚论嫁。那女人是老师,精明 而漂亮。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她,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笑象贴上去的,哲野在,她对我得又甜又温柔,不在,那笑就变戏法似的不见。我怕她。9 }5 S: [* e% c. x
有天我在阳台上看图画书,她问我:你的亲爹妈呢?一次也没来看过你?我呆了,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啧啧了两声 ,又说,这孩子,傻,难怪他们不要你。" S6 s4 E& X2 H! K; K; ~
我怔住,忽然哲野铁青着脸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就回房间。( u" h4 k; r$ R! ]; ] H2 O& D
晚上我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哲野走进来,抱着我说,不怕,夭夭不哭。3 @$ Y4 ]' n( j
后来就不再见那女的上我们家来了。再后来我听见哲野的好朋友邱非问他,怎么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说,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邱非说,你还是忘不了叶兰。八岁的我牢牢记住了 这个名字。大了后我知道,叶兰就是哲野当年的女朋友。
& H: V* D0 I; N4 |4 P( z 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哲野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包括让我顺利健康的度过青春期。
. \% c1 l4 B! j: D, M l 我考上大学后,因学校离家很远,就住校,周末才回家。哲野有时会问我:有男朋友了吗?我总是笑笑不作声。学校里倒是有几个还算出色的男生总喜欢围着我转,但我一个也看不顺眼:甲倒是高大英俊,无奈成绩三流;乙功课不错,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实在普通;丙功课相貌都好,气质却似个莽夫……7 M( t8 M& n% b7 b8 d
我很少和男同学说话。在我眼里,他们都幼稚肤浅,一在人前就来不及的想把最好的 一面表现出来,太着痕迹,失之稳重。
0 Q& T( f2 y1 k# o 二十岁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礼物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这类零星首饰,哲野早就开 始帮我买了,他的说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几件象样的东西装饰。吃完饭他陪我逛商场,我喜欢什么,马上买下。6 O4 @1 x& H( N7 H; k2 ~( p3 W9 Q
回校后,敏感的我发现同学们喜欢在背后议论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为自己的身世 ,已经习惯人家议论了。直到有天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私下把我拉住:他们说你有个年纪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谁说的?她说: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的,你跟他逛商场 ,亲热得很呢!说你难怪看不上这些穷小子了,原来是傍了孔方兄!我7 A [# ~, ~* p: l/ }
略一思索,脸慢慢红起来,过一会笑道:他们误会了。+ L8 H2 f3 q. f$ W4 k
我并没有解释。静静的坐着看书,脸上的热久久不褪。* u4 y b' \2 u6 o4 [- r9 i& K
周末回家,照例大扫除。哲野的房间很干净,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
( G. Z! N& O2 M& X5 {% W 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领,买的时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鸡心领的,我挑了这件。当时哲野笑着说,好,就依你,看来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轻点呢。
# e t& k v4 H" j- o z+ C4 b 我慢慢叠着那件衣服,微笑着想一些零碎的琐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哲野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走路步履轻捷生风,偶尔还听见他哼一些歌,倒有点象当年我考上大学时的样子。我纳闷。, b' O+ ~' w3 K8 Q( G- z9 N. C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电话,要我早点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饭。他刮胡子换衣服。我狐疑:有人帮你介绍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头子了,还谈什么女朋友,是你邱叔叔,还有一个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会你叫她叶阿姨就行。
& L1 D; _8 z! F6 w; r 我知道,那一定是叶兰。
+ ]0 g5 {$ j( f$ c& Y9 E, \- }& I 路上哲野告诉我,前段时间通过邱非,他和叶兰联系上了,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这次重见,感觉都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准备结婚。
' E) n! P4 s3 |/ ~ 我不经心的应着,渐渐觉得脚冷起来,慢慢往上蔓延。 d; N+ `$ n+ Q' k2 @" [. `
到了饭店,我很客观的打量着叶兰:微胖,但并不臃肿,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和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5 z( h J; Y% G- q. t7 ^, a& T
她对我很好,很亲切,一副爱屋及乌的样子。" L3 F# [/ i# F" W- ]7 T. X/ H
到了家哲野问我:你觉得叶阿姨怎么样?我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
4 |) F4 J# Z2 e/ z8 S( V4 r5 m 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回到学校我就病了。发烧,撑着不肯拉课,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在教室。- ]6 @# s! P- h: X" P2 B* d8 E. y
醒来我躺在医院里,在挂吊瓶,哲野坐在旁边看书。6 [' f' l% ^* k [& H
我疲倦的笑:我这是在哪?哲野紧张的来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转肺炎,你这孩子,总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么办法?( i1 J. Z) b+ G- z* s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医院。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我听见他和叶兰通电话:夭夭病了,我这几天都没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联系。/ ]! Q+ m' j) N- [
我凄凉的笑,如果我病,能让他天天守着我,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
" H( z& G8 _) \% r3 c" @) e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门口摆了张沙发,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动静他就爬起来探视。! X. d; L' K0 P7 _
6 H! b/ R+ k( M9 V 我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间里,半夜我要上卫生间,就自己摸索着起来,但哲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帮我开灯,说: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学,才自己睡。9 s1 `" v, y% m T1 p
叶兰买了大捧鲜花和水果来探望我。我礼貌的谢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
: s* G3 _- j1 A- R* P; Q 我早早的就回房间躺下了。6 a( u7 N3 [, a B: W% N) K$ [6 c
我做梦。梦见哲野和叶兰终于结婚了,他们都很年轻,叶兰穿着白纱的样子非常美丽,而我这么大的个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的微笑着,却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清晰的闻到新娘花束上飘来的百合清香……我猛的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绝望的闭上眼。+ s( O5 m' d& s" D: }3 U( S
黑暗中我听见哲野走进来,接着床头的小灯开了。他叹息: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厉害。我装睡,然而眼泪就象漏水的龙头,顺着眼角滴向耳边。哲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划那些泪,却怎么也停不了。% ~. D0 v8 d1 P9 m* v& _
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说:还是回家来住吧,学校那么多人一个宿舍,空气不好。他天天开摩托车接送我。脸贴着他的背,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1 ~! s' Z: v h% \1 F9 \
以后叶兰再也没来过我们家。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确信,叶兰也和那女老师一样,是过去式了。
0 X1 D1 G# A) H' V. \ 我顺利的毕业,就职。
& {. h" H0 X5 G1 N3 |$ d! f d8 ` 我愉快的,安详的过着,没有旁骛,只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么也不能说,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好的。: I/ j5 g6 O- l: S# P
但上天却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6 `: s* ^! K D/ j/ U) i
哲野在工地上晕到。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却仍然知道很冷静的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一年,或许更长一点。% I" N& T; L+ R C# @7 v% E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并没有卧床,白天我上班,请一个钟点看护,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顾他。
5 |3 G" I8 x2 R9 [+ Y, r1 Y 哲野笑着说:看,都让我拖累了,本来应该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呢。
1 [3 k0 w I0 r" O2 O8 C" t 我也笑:男朋友?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 z3 y" z5 J3 C5 k. Z6 M
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哲野出门散步。我挽着他的臂。除掉比过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里,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图,只有我,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我清醒的悲伤着,我清晰的看得见我和哲野最后的日子一天天在飞快的消失。
4 ?6 y% t0 d4 A: C7 W 哲野很平静的照常生活。看书,设计图纸。钟点工说,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耽在书房的。 X1 c6 C2 d$ @, |
我越来越喜欢书房。饭后总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对而坐,下盘棋,打一局扑克。然后帮哲野整理他的资料。他规定有一叠东西不准我动。我好奇。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偷看。 I4 c& @ v% q( E( w0 O
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
8 d2 R( U& C4 P: c& G “夭夭长了两颗门牙,下班去接她,摇晃着扑上来要我抱。”& l2 ^2 ?0 _, _6 k$ r" y
“夭夭十岁生日,许愿说要哲野叔叔永远年轻。我开怀,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语花。”5 K7 b3 l0 j, E
“今天送夭夭去大学报到,她事事自己抢先,我才惊觉已经长成一个美丽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象我一样孤苦。”3 {' T! B& b+ j! c
邱非告诉我叶兰近况,然而见面并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驰。她老了很多,虽然年轻时的优雅没变。她没有掩饰对我尚有剩余的好感。”
/ K2 n8 a" }2 F2 N+ _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来却只会对我流眼泪。我震惊。我没想到要和叶兰结婚对她的影响这样大。”
0 G+ t% v7 f6 f( W, k2 c8 a+ A4 e “送夭夭上学回来,觉得背上凉嗖嗖的,脱下衣服检视,才发现湿了好大一片。唉,这孩子。”$ T; ~1 ^* ?9 G' v# a& F
“医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的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 ?& f$ t: S% L$ Q- i
我捧着日记本子,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 x& b7 F" \7 w$ _, Z 再过几天,那叠本子就不见了。我知道哲野已经处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D& g9 O& X: S# C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把你亲手交到一个好男孩手里,眼看着他帮你戴上戒指才走的,来不及了。
# t H" I2 Z7 N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岁时他就帮我买了。, I5 u% L$ u6 b! X
书桌抽屉里有他一封信,简短的几句:夭夭,我去了,
- o) V9 _; ^8 Q* I# e& P 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详平和的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5 K4 E! H3 F6 d$ r$ u 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1 S" k5 T3 ]9 I
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夭夭小心啊。 N6 x9 R( J9 T, ~+ t- f
在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趣致,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 f% l1 ]1 D6 w5 s% e% J5 X5 M
君生我未生,
5 \* T6 R: ^4 X) ~8 A 我生君已老。
& q/ S, J O, P# ]6 c0 f 恨不生同时,* V4 H/ o( k) A( \2 p7 n$ x8 f2 u
日日与君好。
' \: B) e6 H* V8 c( M1 c5 A8 z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