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女人都没有同性缘,我是最具代表性的那一个。
6 r- y' q/ Z2 R0 Q/ ~+ \& P0 F很小的时候,我想和邻居家小妹陈阿花做朋友,于是,分零食给她吃,分衣裳给她用,可是,任我用尽了百般心思,她都直言不讳她的厌恶,她说:“幼薇,请保持离我十米的距离。”
: o" e& B2 B& N. p! n; @当时我几乎急得要落泪,拉着她的手,一定要问原因:“我哪里有不好,为什么你们都不要和我做朋友?”
+ o! [' d1 g3 K: x/ N* G0 w陈阿花还算厚道,穿着我的衣裳吃着我的食物,眉眼皱成一团:“不和你做朋友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你太好。”- U8 b( t/ j% f3 \
边说,她边拿出两只苹果,一枚饱满色丰富,一枚瘦小有虫洞,她问我:“两只苹果放在一起,你会选择吃哪只?”
, O1 C$ H( h6 t+ r: F' M, f# q. P我毫不犹豫拿起那只丑的:“当然吃它,那只好的留给你吃。”
: ^- J- h7 t4 h' m. c+ O陈阿花惊讶地看了我半天,然后打了个冷战:“你真是变态!”
+ \6 N/ @3 z( {! _那晚,我拿类似的两枚水果去问温叔叔:“两只水果,你会吃哪只?”
: {! O8 Q7 e2 B! _: A温叔叔毫不犹豫拿起那只丑的:“当然吃它,那只好的留给你吃。”7 q g4 K- W( N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为什么你这样对我说时,我感觉很温暖,但是我这样对陈阿花说,她却认为我变态?”
6 w, e) v: M5 A* v这话太有深度,温叔叔这样的大诗人也想不清楚,他慢条斯理地咬着丑苹果,慢吞吞地给我答案:“呃,可能,因为,我是男人,她是女孩!”0 F% v F l! b2 S1 H
& L; M, I! `" I5 U唉,我太着急讲我有罪的一生给你们听,居然忘记介绍我自己——罪女鱼玄机,原名幼薇,特长是写诗与美貌,二十六岁时被斩首。人生虽短,经历却很丰富,做过妾,做过道士,做过女诗人,杀过人,做过死囚……2 E1 j& c& d1 q0 V" Q( V
刚刚我讲到了两个人,陈阿花是个小角色,不需强调给你们听。但是,温叔叔!你们一定要记住他,他叫温庭筠,曾经是伟大的文人,他是我的老师,我尊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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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z8 j1 M- e9 o5 C# ]5 R7 b关于陈阿花为什么不和我做朋友的问题,温叔叔和我还有场谈话。" [" X5 ` i3 Z2 m6 A' F
先是我向温叔叔转述了陈阿花的话,她说:“请你保持与我十米远的距离,这样,男孩子才会注意到我。你长得太美了幼薇,你是所有女孩子的敌人。”
2 N/ |* d: U# {! q6 v* z9 s/ M温叔叔听了这话之后连连摇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没自信?她生得很丑吗?”
/ j2 M0 D b1 b7 A; d+ T8 Q, c我很客观地回答:“一般丑。”* E4 M- m7 u- h" \, B% H
温叔叔笑:“丑的女子害怕漂亮的女子在身边更加对比出她的丑,漂亮的女子害怕同样漂亮或者更漂亮的女子在身边抢了她的风头。”7 y; ?5 A/ r1 T/ k& B* F) b
“那么,我怎么样才可以有女朋友?”
8 C- d- C8 H# ?- j7 T这个问题又难倒了温叔叔,他想了半天,说:“做人要现实,以你的条件,得到爱情是很容易的,得到友情,真的很难。”# Y* Q5 ?! J& G* U4 [( [
7 X4 L! {5 [, ~) @- y7 S$ n& u0 y第二个向我证明我失败的同性缘的女人,是裴氏。/ b" Z, k9 A6 B1 _$ ]( K4 J
其实,我应该叫她一声“姐姐”或者“夫人”,但是,她用皮鞭抽掉了我所有的热情。她是我丈夫的大老婆——我的丈夫叫李亿,温叔叔认为他年青俊俏家世好,我给他做小又可以享受爱情,又可以享受富贵。+ w8 S4 P5 X; E+ V9 A: `
李亿与我的恋爱只有三个月,三个月里,我们常讨论的问题除了“爱我有多深”之外,还有“她会不会喜欢我?”。
5 H3 w y0 [- q李亿说裴氏是个好女人,受过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礼,不会介意丈夫纳妾。他还说,这几个月他与裴氏通信无数,早用语言将她安抚。他甚至还出主意:“一见到她时你就叫姐姐,她看你生得好看嘴又甜一定会喜欢你。”这话真让我开心,我几乎要赞美婚姻,赞美一夫多妻制,它可以让我拥有爱情,又凭白拥有女人的友谊。
' E! f' a* y3 O: a裴氏来的那天,我远远就给她跪下,她走到面前时,用手托住我的腮将我的脸端了起来。我在她的手中对她微笑,她的脸冰凉如腊月天。我准备喊姐姐时,她挥挥手,身后过来一个婢女,手持皮鞭。裴氏拿起皮鞭,向我抽来时,我的笑还染在脸上不曾褪。. k7 t+ P+ R- r- O& c. C5 J: x
挨第一鞭时,我惊呼:“姐姐!” p9 A4 I i; \: X: ?# c
挨第二鞭时,我惊呼:“夫人!”8 y/ k! r$ ]1 z7 r z( _3 m
挨第三鞭时,我哭了:“为什么打人?” v/ E, I* s8 @, T! p9 h4 \
那天,我被打得很疼,李亿看得很心痛,他给裴氏跪下,求她住手,裴氏丢了鞭子就向墙上去撞,边撞边哭:“我对不起公婆啊,让丈夫被狐狸精给迷了魂。”; `( T, A8 q E ?! }* I6 e" Y
李亿安慰我:“这叫发泄,发泄完了她就舒服了,以后就不会为难你了。”
6 \( _- [ w9 f8 @婚姻只维持了两个月,我害怕再过下去裴氏会成为杀人犯被官家问斩,于是,我向李亿提出离婚。9 e7 T- l' V0 Y" |% [6 k) \
离婚那天,裴氏没有打我,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看到一次,我就打一次。”
. H3 @+ `0 ^& h# C6 A你们不要怪李亿,他那时背负太多,不能像戏曲里常演的那样,告别悍妻,与受气的小妾远走高飞开始贫穷又幸福的爱情生活。他用钱和他受伤的心给予我补偿。他问我还爱不爱他,我苦笑:“不爱了,被打得不知道什么是爱了。”他抱着我哭,那是他最后一次抱我,他说:“保护不了你,我也不配说爱你。”& Q. I. l0 H4 b; A6 ],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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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我常做恶梦。梦里总有一个女人手持钢鞭将我打,远远的,站着男人和女人,我向他们哭,男人都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而女人捂着嘴偷偷笑,她们不同情我,她们在看热闹。- a( F) ^! Y% ?3 B* J6 B& }) m
每次梦醒,我都给温叔叔写信,告诉他,我活不下去,我害怕黑夜,害怕白天,害怕男人,害怕女人。
& f! z& c, n7 Q. H: K2 G: Y, F温叔叔那时身在另一个城市,他老了,病了,弱了,他说,他不能再照顾我,也不能开导我,他建议我做道姑,他说,信仰会帮助你。0 w' f3 C) K1 N. N) w
于是,我做了道姑。穿上道袍的那天,我美极了。旁人都说我仿佛天生就是适合穿道袍的。我在那时学会了喝酒,每喝必醉,醉后必笑,然后会做很长很甜的梦,梦里,我像我发上那长长的鹅黄色的髻带一样在空中曼妙地随风舞,像蝶像蛾像柳絮,轻盈又轻松。. s( v) Y. P' T
醉总是要醒的,醒来时,我身边的道姑一个个少去,她们也不喜欢我,她们说我穿着那样圣洁的衣服都显得太风流。1 t1 n; A& M% W# b) x( y/ m/ K* L
当道观只余下我最后一人时,我给自己取名“玄机”,我开始写诗,广交朋友,道观成了热闹的聚会所,男人们蜂拥一堂,用他们的热情来烘干我潮湿的梦。
3 w. c v' I+ s4 G5 Y很多人都说,那几年,是鱼玄机最好的几年,像春天里的迎春花一派欣欣向荣。
~) @2 m8 T, q4 m唉,你们不会也这样以为吧——你有没有仔细看过迎春花?那一大片的艳不过是暗暗依附着的无数心计。远看是花团锦簇,浑然天成,近了,历历可数,方知开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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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贩手中买下一个小女孩,确切地说,是她选中了我,她从人群中走出来,勇敢地抱住了我——你们一定不相信,近二十年,我第一次被同性这样热拥。
p) }5 l( B! S' \我给了她名字:绿翘!+ a/ v& [1 {$ t
比起婢女来,她更像我的妹妹,我的小朋友。
& c& G2 q' i3 O$ J她聪明懂事灵秀,最重要的是,她喜欢我,她说我刚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以为是神仙姐姐。她很认真地告诉我,从她第一眼见我,就知道她的生活会从此不一样。当我从恶梦中惊醒时,她会用她的小手来为我拭掉额头上的汗珠。
$ n6 m+ k% _) g7 i8 `我不相信我会杀了她,就像我坚信她不会伤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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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k% S' f1 Y( f+ E K. O5 j( k3 O绿翘和我一起在道观呆了五年。我看着她长大,欣喜她成熟。
& S* x# I9 D% S( Z温叔叔来看过我一次,那日,正好是绿翘十五岁生日。我请戏班子给她庆祝,宾客满堂,我坐在垂纱后和温叔叔饮酒。
/ \' Z0 _+ b! w$ |他问我:“怎么不出去招呼客人?”
: m1 x- x7 _4 C7 O) Z8 [+ J: J$ F“今天,绿翘是主角。”/ N) C! D2 y7 u
“现在还会做那个梦吗?”
f1 C$ N+ l' R) t, g* B$ @2 P“不,不会”我答的很犹豫,因为,那梦,真的很少做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梦,梦里,我抢了鞭子向原来抽打我的人还击,我的手很酸,心口很痛,比自己挨打还要痛楚。
) ]5 w+ E8 I9 x9 `: Q纱外人声扰嚷,绿翘急急地进来:“他们都要见您。”
/ m$ x2 x; B6 U! `6 h. o我笑,向温叔叔解释:“小姑娘对付大场面时还不够老练,我出去解下围。”
0 [5 |+ @/ X7 Q8 H+ ]+ Q温叔叔死盯着绿翘的背影发怔,然后,他像被厣住,忽然说了一句:“你要小心她。”+ r$ d. h; i" ~+ m4 ]
后来,在我被斩首的前夜,温叔叔来探我监时,我又想起这桩旧事,问他:“为什么你那时要提醒我小心她?”
5 @% `4 D4 I/ d9 v温叔叔叹气:“我在她的眼角看到了嫉妒。” \. D/ U) v& R% U) y3 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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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翘的嫉妒从十五岁时开始。那时,她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我的情人。
( B6 Q: w( @! W: q1 p我明白她的爱情时,很是困扰,而她,就跪在我脚边甜甜央我:“姐姐这样美丽,想要谁的爱情都可以,你将他让给我。”
3 ^7 s% d; ?) |' K$ w. G, f我很想让,可是,不知道怎么让才好。我不见他,故意让他跑空,给他注意到绿翘的机会……最后无奈之下只能向他明说,说绿翘喜欢上了他。
8 v9 a% Z3 q- B- \. {" X5 ~他听了这话狂然大笑,他说:“那小丫头?!”+ d- {& w9 J _
绿翘正好进来送茶,听到了他的不屑,也听到他对我发誓爱慕。8 | o) N, l" C1 e6 y
绿翘那天很镇定。我想安慰她,她反过来说我:“没有什么,姐姐不要想太多。”8 {" |( o; P1 D9 G; }; A
渐渐的,他不来了。绿翘也常常不在道观。而且,很莫名,她胳膊上会忽然有青有紫,会有些奇怪的伤口。每每我问她,她都吐舌娇笑:“我不小心嘛。”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个朋友来喝酒时,吞吞吐吐来问我:“玄机,如果你心里有不痛快,和我们一起饮酒作乐不好吗?为什么要打婢女来发泄呢?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如果你不喜欢她,你就放她走,不要再伤害她了。现在,很多人都在议论你打人的事情。”
& E( J; \: x7 { J这话让我糊涂,也让我看清楚。
+ j7 f5 K2 w6 i) L# t# W夜晚,我到绿翘房间偷看,看到她拿小刀去划自己的手。: N/ V b# s9 T) B( ^2 Q' h, r
我推开门,问她在做什么,她惊慌极了,却也豁出去了,她说:“你都看到了。”
5 o5 G( Q9 z& }* w“为什么对别人说我打你?”
- L6 C" @- x5 K+ O- i# y/ r她冷笑:“在你身边,我永远都不会被人注意到,苦肉计虽然痛,但是很管用。”
0 p d6 {7 [8 m; A/ `# u* e“绿翘,我不明白!我以为,你和我在一起很开心!”
1 U9 X& c0 ^1 Z$ f她笑了起来,甜甜地说:“有得吃有得穿,怎么会不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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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_( H }# ]) G: b% L, M! {4 o8 @温叔叔的问题和你们的问题应该是一样的,他问我:“你是失手杀人吗?”& Q; ]4 L, U5 x- s, A- k5 O. U
那日,我没有给他回答。5 c8 Z7 \, \/ l g: F
今天,我也不想给你们答案。
/ [: j; J3 I- X8 n我们说点别的吧。* i! v$ ?% H) A' g+ a. O" D
比如说,人在接触到死亡的时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刽子手的刀很利,死亡的感觉对我来说就是凉嗖嗖的一瞬间;' T( e; \6 _5 m/ H6 h) R
比如说,人之将死,会想些什么——我只想到了三个人,三个女人:陈阿花,裴氏,绿翘。0 x% l+ [4 P& R& T- F9 \; t
啊,你们问是什么让我死不瞑目至今还在黄泉路上瞎转悠——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如果你不清楚,那么,让我从开篇第一句重新讲吧:“很多女人都没有同性缘,我是最具代表性的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