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n, s1 v7 W$ w. H- x午饭是这样的,庄户人家心都善,十几家人轮着每天供他一碗滚烫的米汤,米是不多,不过吃起来就很舒服了.三个馒头或发面糕配一碗烫米汤,叶凉的满足其实很简单.最后还要剩下两个馒头或发面糕留到晚上吃。
7 ~+ k+ E% }& b9 G可到了晚上,他就累得什么也吃不下了,连水都喝不下。每每在这时候他要想起他阿公(祖父)——得了食道癌,开始只是怕油腥,接着就吃不下东西,最后连水都喝不进,挺了半年,整个喉管都被瘤堵死了,半点气也吸不进,走的时候憋气憋得指甲乌青,死相极惨淡。 + m6 y$ K- n6 N% p% E0 r
叶凉带着他阿公惨淡的死相跌入睡眠,累得连梦都没有。 ! j5 i, u4 t% Q3 W# r
二 , n0 K$ ^! Q2 H0 t( g2 \9 n" x
叶凉没什么梦做,但一梦起来就是噩梦。地上爬的,天上下的,都是一团团的蛇。他站在梦中间一动不敢动。那些蛇爬向他,他怕,竟用一块大木板把那堆蛇拍成扁平一叶,又放火烧,以为从此太平,没想到那变成一叶的一堆蛇竟抽成一个人,焦黑的面目,是谁呢……
" r" p9 z% D( j, Z( S脸从一片焦黑里浮上来了。 " U' r `9 `5 X" p+ ?5 o
面熟……
! v' W/ |2 K+ |6 Q r" a9 V E. k4 B他想起来了……
, T) B7 M b# K3 x, J那面目拼图一般,一块块完整起来,他总在拼到最后一块时就醒,一身湿冷的汗。不敢再睡下去,可“累”附在他的每根骨头上,睡与不睡都不由自主。所以叶凉宁愿不要梦。 & v8 a: K: |- m) k
但梦累积太多了,它一来就像是种补偿,暴雨倾盆,不依不饶。它会把他准备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挖出来,丢得到处都是,任它们扯着他的悲伤恐惧欢蹦乱跳。 9 ?# [7 Z0 b. ^, l
是,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再剧烈的伤痛,那么多时间一过,它就不再完整,剩下一些碎片,清醒的时候人会很仔细的把这碎片收拾好。可是梦最擅长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揭起旧伤,把碎片拾起一块来,恐惧和喜悦都被放大,于是记忆失真,徘徊在事实与夸张之间,无依无靠无能为力。
) b1 c0 z' g- _5 ]4 Z/ P; b. g) c+ Q叶凉的梦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前半部分总是超现实梦魇,惊醒来上半夜刚好过完。下半夜却是重复现实,太过真实,连感觉都被复制,没有半点遗漏。几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刻了一道太深的痕在他的大脑皮层上,深到“生死相许”,连梦都要拿它做文章。 / b1 A* z9 V+ d& ^2 W
梦中的叶凉跌了一跤,伤在膝上,磨去一层皮,血和肉糊成一片.伤的那下倒不是很疼,不过后劲大,他忍不住轻轻"咝"了几口气,静静呆着,等那阵痛过了,他慢慢扶着墙撑起身,想去找点蓝药水涂上。 / r4 S0 c6 D! h* |
“叶凉!”有人叫他。可他记得这会儿所有人都去看比赛了。
$ @1 F! |8 G% Z4 [2 I4 k“叶凉你脚破啦?!” r# \# S- _/ I7 o$ `( z7 B- k3 \
那时暮色四合,光就那么一束,这人的面目被暗与光切割成一块块拼图,拼拼凑凑,永远也不能完整。岁月一年一年从这头流转到那头,叶凉的记忆融在岁月里,所剩无几,而最先消解的就是这张脸,接着是胳膊、躯体、动作,到最后只剩下一根舌头,一根滚烫的舌头……
$ u4 `5 ^3 q7 P# T% D% o那时这人的动作带着慢镜头的长影,飘荡着,弯下腰低下身,低到和叶凉的膝盖平齐。
' f0 X$ D6 r- S$ d9 T1 }' Q然后,叶凉觉得伤口又热又痒,像一片湿热的蚂蝗粘到他绽裂开毫无保护的神经上。他低头,发现,这不是什么蚂蝗,是一根滚烫的舌头…… % V9 n* t. p9 c2 \
惊跳。“跳”是他想象中的动作。他跳不起来了,实际上。一双温度惊人的手正烙在他的大腿上,一路烙上去,势如破竹,一直到了他的大腿根部。 / _# G% t' j/ O& v) h
“雷振宇……帮我拿那边那瓶蓝药水过来好吗……” ) J6 K# N' U" X
叶凉的腿抖得比声音厉害。 o( f; f% |0 u1 X
“啊?……我……我……我还以为没有了……今天早上明明没有了的……我怕你得破伤风……听说人的口水能消毒,所以我就……那个……” , L0 C1 j0 a# m& f4 T
这人越说越快,终于无话可说,脸上红霞飞起,还是带了点儿动作被窥破后的羞耻的。还嫩着呢,十八九岁,胆子再大,知道自己的欲望见不得人时还会遮遮掩掩的搪塞。再过个十年,把那点羞耻心一扔,这人疯起来连鬼都怕。
/ k9 v1 u" l, K, |2 t/ r$ H叶凉已很想哭了。可是他不会,他连哭该怎么开始——是从咧嘴开始,还是从掉泪开始——都忘了。因他不会应付,不知道该怎么做,自然而然就有了最原始的反应:心脏狂跳像要爆开,血管一根根从内部炸裂,太阳穴突突起伏,所有一切最后都逼到眼眶周围,想要从那里找一个发泄的口。眼看就要溃决了,主人却忘了他出生那刻就该识得的东西。这是叶凉的悲哀。你们是不会知道的:一个人如果连哭都忘了,那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9 @2 [0 S, ]+ @6 D/ e. U哭的冲动平抑下去之后,叶凉又陷入了惶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碰到这种情况是装傻?沉默?还是、还是其他什么的?……
# J8 H8 W( B6 x* f5 ]叶凉只会应付他应付惯了的东西,例如饥饿,他知道学校后面的一条深巷中有家面食店,里头的馒头拳头大却只要两毛一个,逢周三下午五点至七点去吃还能打五折;他知道校东门南路有从郊区过来赶早卖菜的农民,凌晨五点的时候过去,会有一摊卖腌菜泡菜的,一坛两元,送馒头可以吃三个月……
5 N {* e" |- r他在娘胎里就开始受饿,十九年来,饥饿如影随形如蛆跗骨,看看他细瘦的身杆与不时露出的饥色就知道了。年长日久的受着,他也习惯了,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
5 W& ~% V% V) x0 F' L1 z/ K叶凉是凡人,和其他凡人一样,“熟能”。做惯了的凭惯性做下去,之前从未做过的,碰到就要手忙脚乱一阵。可这种事情不要指望叶凉能够“熟能”,他会害怕的。
9 B! D- }2 a- p梦里头的叶凉看着这人拿来蓝药水,预备把他已撩起的裤管再撩上去,不由自主的就往后靠,后头就是一面墙了,他已无处可去,于是硬逼着自己去开这个口:\"我自己来就好……我够得着的……其实没有多疼……谢谢你了……”
; y, i8 K2 P* {这人看见叶凉死死抵着墙,脸色比墙还白,整个人变成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就有些措手不及:原来叶凉你多少还是晓得一些了的……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晓得……
; K/ v+ a/ F0 l2 X8 Y9 l他用一种又湿又热的目光直直看了叶凉一阵,轻轻将药放在叶凉面前,转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