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兄长说话欠思论。——《战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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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u4 q: R' B9 I% ~: n: X6 p+ m, h 和赵方越来越熟,我们之间也越来越随便了。他这个人好像挺喜欢对我“动手动脚”的,尤其是知道了我身上的痒痒肉多,就更爱有事没事地咯吱我玩儿,弄得我每次吃完饭和他一起轧马路的时候,都胆战心惊地离得他八丈远,直到他保证以后要是再咯吱我,一定会做到预先通知,我才敢稍稍靠得近些。有一回,他又讲起了掌故:说二十年代那会儿——那时候还没你呢,啊,当然也没我——杨三爷才十来岁,刚出道儿。那天去的《巴骆和》里的骆宏勋,九阵风的巴九奶奶。那九阵风倚老卖老啊,你猜怎么着—— 7 m# `! A9 T4 h. I% [; U' R ]
他忽然两手上来揪着我的双颊,捏起小嗓:“哟,瞧着小脸蛋儿哟!白里透着红,跟个小鸡蛋儿似的,一把都能攥出水来!”我笑着一把推开他:“滚蛋!大马路上瞎闹什么闹。”“我这不是学九阵风捏杨三爷呢么?”“你也就这些俗段子。”“那你倒来个不俗的。”“你听着啊,咱讲个‘历史故事’。说北宋年间,有一天,八贤王赵德芳吃饱了撑的去微服私访,路过一个卦摊儿,就想算算前程——你说他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还有啥可惦记的呀,那肯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算卦的老道让他报上名来,说我得先看看你五行里缺什么,咱也好缺啥补啥呀。八贤王哪儿敢报真名儿啊,就把当间儿一个字儿给隐了,说卑人姓‘赵’,单名一个‘芳’字。老道掐指一算,摇了摇头,说哎呀,这我可是没辙啦!施主,您这是缺‘德’呀!”赵方听到此处才刚回过味儿来:“好哇,你这拐着弯儿的骂人哈!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一把捉住我,在我的胁下一顿乱抓。我笑得都快背过气去了,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反抗能力也无,只好任他宰割。等到他终于把我放开,我已经连道儿也走不动了,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他“报了仇”,一脸得色:“小子,以后还敢不敢了?”“爷……打死……打死也不敢了……”他看看我,忽然俯身一拽我胳膊,把我背了起来!“哎,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他也不答理我,嘴里还哼哼着《牧虎关》里的“黄”段子,旁若无人地迎着一束束诧异的目光,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
1 K) r s, a0 p6 X 4月12日是我二十四岁生日,恰好是个星期天。暮春天气,花树暄美,人也觉得精神佳茂。我特地唱了段儿喜兴的:《蟠桃会》的“忆昔当年赴科场”——想当年高考我是全校第一,作文更是拿了满分,虽然如今已经过去六年,只要一想起来,心中还是颇觉得意。之后我说要唱《黄金台》。赵方不大乐意:“怎么这就唱回头啦?肚儿里的货不够啊!哎,我记着你没唱过《洪羊洞》呢吧?”“这戏我可不动。”“为啥?”我说我心脏一直不好,这戏讲杨六郎凄凄惨惨地病死,而且怹“霎时间腹内痛心血上涌”、吐血而亡,好像还就是死在心衰上了,我要是唱,那岂不是太不“吉利”了。“哟,你怎么不早说呀!早知道你身体不好,我就不那么跟你闹了。”“咳,我又不是纸糊的,不至于。”……“林鹤,今天你生日吧?”“你怎么知道?”“我神通广大呗。那什么,生日快乐!”“谢谢!”“送你的!”他把一只小盒子塞在我手里。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块手表!“哎呀,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早就看你表没了,又不是没用。你不要我扔了!”“哎别……我收下我收下。谢谢你啊!”“跟我这么客气干嘛!那啥,今儿咱还得好好庆祝庆祝。我已经买好票了,晚上7点在人民剧场,全本儿的《红鬃烈马》,我请你看戏!” ' Z) `0 B! v, K
——真没想到他能这么费心地给我过生日!我爸妈一向忙于工作,从来就没正经八百儿地给姐姐和我过过生日;我更是从来没有收到过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顶多是妈妈给烧样儿我爱吃的菜。我的生日,通常只有我自己记得,然后用攒下的零花钱去书店挑一本喜欢的书,心里就已经很高兴了。现在像他这样,那简直就是“大办”了!“本命年嘛,当然要大办了!”他笑着解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想这世上,又有谁会不喜欢被人关心、被人在意的感觉呢?
, W! r! q7 W% V8 B' Q 我一连唱了好几个敞亮的西皮唱段,只觉得嗓子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哎,旦角儿戏会不会?”“怎么着你要唱啊?”“今儿嗓子痛快,唱两句儿玩玩儿。”“嘿,这可新鲜了。哪段儿啊?”“《西厢记》的四平调,‘先只说迎张郎’。”“呵呵,‘蟑螂’,还耗子呢……”他调好弦,起了头子;我试着唱了一句,觉得调门儿很合适,难为他连我小嗓的调门儿都把得这么准。一曲唱完,我笑问他:“怎么样?”他咂吧着嘴、皱了皱眉:“张派的戏让你给唱出程派的味儿来了,这脑后音使得也忒大发了。还有啊——”他坏坏地一笑,“还有啊,你这最后一句,它不够‘浪’。你得这么着……”他一边拉着琴,一边尖着嗓子唱道:“张生啊,即便是十二巫峰高万丈,也有个云雨梦高唐。”一波八折,气声、重音都夸张得要命。我笑得不行:“这,这什么玩意儿啊这是,人张君秋先生也不是这么唱的呀。你这整个儿一闹猫呢!”“这不春天了么。”“什么逻辑……” 2 d2 Y# O& I2 z" v" _$ _
晚上的戏很精彩。我平时很少进剧场看戏,剧场里热烈的气氛令我觉得既新鲜又兴奋。赵方跟我挨着坐,一会儿起好一会儿起哄,还动不动地给胡琴喝彩,我瞅着他比人台上的还忙。从剧场出来,他还笑话我:“怎么连个好儿也不会起,干坐着看有啥意思!”“谁像你似的!疯疯咋咋的,全场就看着你一人那儿忙乎了,丢不丢人呐!”“看戏就不带你们这样儿酸文假醋的。我最烦的就是这个。”“行行行,你强,行了吧。我得赶紧回去了,明儿早上还有课呢。谢谢你给我过生日。回见啊!”我一边说,一边开自行车。他忽然一把按住我的车后架:“你要回学校啊?”“是啊。”“天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黑灯瞎火的从城西骑到城东——”“那我也不能睡马路啊。”“干脆你到我宿舍将就一晚上吧。”“不太好吧……”“没事儿,跟我住一屋儿那人去年结婚搬走了,现在那儿就我一人儿住。”我犹豫再三,终于禁不住他软磨硬泡,跟着他一起去了他的宿舍。
7 {! Q: h. p8 v, q, g4 R 那是一间朝南的小屋,跟我在学校的宿舍差不多大。进门左右手各放着一张单人床:左边那张上堆着一些杂物,显然曾经是他同屋的地盘儿,现在被他的“垃圾”霸占了;右边那张上胡乱卷着一床毯子,床单也皱皱巴巴的,不用说是他的“狗窝”了。我忍不住笑他:“瞧这都乱成什么样儿了,请人来参观也不先归置归置!”他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把我让进屋,一面赶紧装模作样地收收捡捡起来——他显然根本不会收拾屋子,别瞧拉琴的时候手那么灵巧,这会儿却笨得要命。我看着他都累得慌,就去帮他一起收拾。“哎你别忙你别忙……”“我总得把我的窝搭好吧。”忙乎了一阵子,总算清出了一片地,就是没有铺的盖的。他一定要我睡他的铺,他自己去睡光板儿。“这待客的礼数咱可不能少啊!”我只得从命。“麻烦你明儿早上五点钟一定得叫我,我一、二节有课。”“嗯,我这就给你上好闹钟。”“一定啊!我可从来没迟过到。”“知道了,你就踏踏实实睡吧!” + s) Z8 D0 X: s
躺在他的床上,我翻腾了好久,总也不能入睡。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见对面的他躺得四仰八叉,身上盖了一件外衣,睡得挺死,时不时地发出均匀的鼾声。他的枕巾估计老没洗了,泛着一股油腻腻的味儿——我从小就爱干净,这要搁平时早把我恶心死了;可是这会儿,我却一点儿也不讨厌他的气息,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迷恋”。躺在他的床上,我的思绪在黑暗中如蔓草般混乱地滋长着。我想起,我躺在宿舍里听着《大探二》、看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看到亚历山大在出征之时前去拜谒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之墓,而他的爱人、同性爱人希菲斯汀则同时去拜谒了阿喀琉斯的同性爱人帕特罗克拉斯之墓;看到亚历山大征服了波斯,波斯王大流士的母亲在朝觐时误将希菲斯汀认作了君主,就在她和希菲斯汀都深感惶惧之际,亚历山大却对大流士的母亲说,您没有错,他与我,本是一体的;看到希菲斯汀病死,亚历山大伏在他的尸身上嚎啕痛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每当读到这些章节,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赵方——我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敢深想;或许是因为我看书的同时,也正听着那悠扬的京胡声吧……不!我不要再想了!这一切,都教我想得好烦,想得脑仁儿疼,想得心里……怕。 7 J$ a4 A! ]% r! ?; J) e7 |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只知道一睁眼时已是阳光满室。他怪怪地蹲在我床边,怪怪地看着我。我迷瞪了一忽儿,猛地反应过来:“糟了糟了!全晚了全晚了!你怎么不叫我!”“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鞋呢……”我一边抱怨,一边着急忙慌地穿戴。他忽然牢牢地扳住我的肩膀,定定地望着我:“小鹤,我喜欢你。真的,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 h, K$ `: s* `, S7 I7 Z/ ~% |
我一下子呆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他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我的心在那一瞬,到底是惊愕?还是愠怒?或者竟然是……
5 ?& Y7 l1 c. E# R, Q 就在我心神一恍之间,他滚烫的唇实实地贴在了我的唇上。我好慌,好怕,不由分说地挣扎,狠命地把他推开!“流氓!”我一个耳光打过去,然后,落荒而逃……
! F# S2 `" b0 J% L% F# ?( [ ——我不知道,不知道刚才,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再也不会“平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