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好一位赵大哥人慷慨。——《乌盆记》 1 K. ]+ v, y' G, N
$ l' \' e! U$ e0 Q8 r: x5 J& g8 a& f ]
在我毕业前三个月,老哥办好了出国手续。临行前,我请他吃了顿饭,算是给他饯行。那天,我满脑子都是《战樊城》里那段唱:
4 p8 D! J1 z5 Q2 S- ?- } 一封书信到樊城
) _, }- m' o" A6 N) n8 h 拆散我弟兄两离分 4 u& c# M2 ~2 w( k2 d' G
叫家院看过酒一樽
, X' ]- }3 I3 ~1 v 弟与兄长来饯行
, B7 k a# `, m# k; U 登山涉水多安稳
Y1 o- I! s& j+ ~7 p ? 披星戴月奔都城 8 L7 c5 v& \* P% P: O* L+ t( |2 X7 n" I0 l
…… 9 {6 S. ~' b; U; \4 v
“老哥,祝你鹏程万里!干!”他喝干了一杯酒,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光,眉梢眼角都洋溢着踌躇满志的神采。我还要给他敬酒,他拦住我:“成了成了,意思意思就得了,你心脏不好,不兴这么喝法儿的。”我大喇喇地一笑:“咳,偶尔一回没事儿。”却到底听了他的话,不再动杯子了。我们随便吃着小菜,随便聊着。“老弟,你也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就我这么个烂身体还瞎打算啥呀。我就想着到时候找个学校教书去,有寒暑假。”“大材小用,大材小用。再说当老师可挣得少。”“能喂饱自己就成了呗。”“还得攒钱娶媳妇儿呐。”“没这打算。没得让人家服侍我一个病人,白白拖累人家一辈子。”“嘿!没这逻辑。您这不因噎废食么。说不定还是你服侍人家呢。”“要那样我们家肯定是五保户了。”……“老弟,咱不瞎贫了。说两句正经的。咱俩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看你这个人吧,表面儿上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心特细;表面儿上特温顺、特随和,其实骨头里死拧死拧的。我说得没错儿吧?”“嗯。”我点点头,只觉他两只眼睛就像CT机似的,把我的五脏六腑全照穿了。“我说这个,是我觉得像你这么个清高、有才、一身‘文人气’的人,再配上这么一副脾气,以后到了社会上……难免要受苦、吃亏的。”我心里忽然一酸。从小到大,就连我父母、我姐姐都没跟我说过这些话。他们都是务实的人,不像我,整天沉浸在我自己的理想世界里做白日梦。不光他们,这么多年,我周围的其他所有人也都是一样地实际,甚至庸俗、麻木。我感激地看看他:“谢谢老哥!”又赶紧低下头,悄悄用手背擦眼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少发牢骚少较真儿,多给自己找点儿乐和。这世道就这样儿,没必要自己瞎较劲。当老师挺好,跟小孩儿在一起不闹心。等将来我有了孩子,就送你们学校去,你可得给我好好儿教啊!” : u, Y6 V# U8 U t7 i, {9 f
送走了老哥,我又没了说话的人,生活变得更加空虚无聊了。毕业班的夏天是最最忙碌的,到处都是一样地喧喧嚷嚷、闹闹哄哄。我行尸走肉般地融化其中,辛勤地为我今后的饭碗奔走着。直到此时,我才忽然觉得这个让我不屑了四年的校园,似乎还有一些可以留恋之处。虽然它同样不可遏止地被滚滚红尘污染着,但是在红尘的深处,却到底还颓然地隐藏着一丝衰落的宁谧,抚慰着我无所归依的心灵。记得大二那年春天,西门红楼附近的桃花开得极盛,我在一个没课的上午躺在桃树下的草坪上,眯着眼看明媚的阳光,嘴里还衔着一片刚刚飘落的桃花瓣。回来之后做了一篇骈文,其中有些句子直到现在还记得:“……爽濑盈波,步西园之舒赏;薰芝曼曳,传岫坞之精藏。蕤掩芳芷,玉映彤霄;樱萝贯倩,菡萏织瑶……”或许这本是我刻意营造出来的所谓“情调”吧!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很难忘——喜欢那种“出尘高隐”的感觉,却更难忘心底孤寂落寞的滋味。那种寂寞扭结着一种强烈的渴望,和着那滔滔如沸的嚣张与浮躁,一年又一年,把我的一颗心逼煎得枯萎、枯萎…… $ e( G; g- s, m3 Q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高中生物。我本来视力挺好,中学时体检,两只眼睛一直都是1.2,上了大学才稍微有一点儿近视,不过也就100度的样子,根本用不着配眼镜。可是如今为了在“小朋友”面前装老成、冒充“大瓣儿蒜”,我特地去配了副100度的眼镜,斯斯文文地戴了起来。我忽然发现我还真有那么点儿画画儿“才能”,拿粉笔跟黑板上画个蚯蚓、蛤蜊、草履虫啥的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的。在讲台上,我侃侃而谈;在办公室里,我却是抱定了薛宝钗的做人准则:“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因为这,我们生物组的组长老关挺待见我,说我“踏实”——说白了就是我不知道露脸、抢风头儿,光知道老老实实傻干活儿,领导当然最“喜欢”这种人了。老关年近半百,无论外形还是作派,完全一副“老妇女”风范,贼腻味人。更有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儿,教生理卫生的老蔡,大脑壳儿、缩脖儿坛、啤酒肚儿,学生们都管怹叫“老土豆儿”。老土豆儿相当地爱岗敬业,上课时“阴茎”、“阴蒂”的不停口,下了课就跟老关打情骂俏,仗着大伙儿都是学生物的,对这副臭皮囊“有一个科学的认识态度”,那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有一回他又跟那儿喷粪,老关估计也觉得没意思:“哎哎哎,行了啊,人小林都受不了了。”嘿,这还拿我说事儿了!好,我回避,我回避还不成么?从那以后,只要老土豆儿一进办公室,我就找茬儿开溜,也好落得个耳根清静,“别人”自在。只不过在心里头却总忍不住要暗暗骂上一句:“就这种人,还配当老师呢!” ( t$ j! h2 g# B5 y
工作一年后,我开始带班、当班主任,除此之外还要教另三个班的课。累虽累点儿,倒也能适应。工资涨了不少,吃口饭之外,还能给爸妈、姐姐一家买点儿东西。姐姐林梅和姐夫两口儿一直和我爸妈住在一起,家里也就四十来平米的房子,添上我还真住不开。好在我大学四年有宿舍、现在又有筒子楼住,不过也就是每周末回家吃顿饭点个卯罢了,不占什么地儿。我跟我们学校另一个单身汉、器材科的小卫住一屋儿。小卫是个闷葫芦,又经常出差,挺消停。赶上我一人儿在宿舍,我一般会打开录音机放上两段儿戏听——听着《大探二》,手里翻着商务印书馆最新印次的《亚历山大远征记》,套半句“水词儿”,可也算得上是“快乐逍遥”了。寒暑假基本也不回家,在窝儿里待烦了就蹬着自行车遥处儿逛去。我从小就特“乖”,又没什么朋友,很少出门,是以枉在此生、枉在此长,对这座城市竟“生疏”得很;直到此时,才在地图的指引下正经跑了些“名胜”:天坛、雍和宫……只是,当年跟老哥一起钻旮旯的乐趣,却再也找不到了。
" [ G. R2 D; E 秋季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我着实忙活了一阵儿。香港在上学期期末刚回归,师生们还没来得及欢腾,所以得在这会儿补上。班会、团日的闹了好几个礼拜,直到十月中旬才随着天气渐渐凉快下来。总算可以喘口气了。我“研究”了下地图,给自行车打好气,在一个平常的星期天,十月十九日,骑着车穿城而过——却不料误打误撞碰见了一场“盛会”,更碰见了,那个人……
, z9 @; a0 r* c6 h) s! G/ ?, a9 S _ 我想去八一湖公园散散心,那里水面多,应该很适合闲步。刚到公园门口,却忽然有一阵清脆嘹亮的京胡声“因风送听”,飘入了我已经在戏里泡了十年的耳朵。我推着车,循声找去,很快发现公园墙外草树环抱的街心花园里竟然别有洞天:好多老年人三五成群,有的拉琴有的唱戏,好不热闹!我再也挪不动步了,不由自主地站在了一旁,痴痴地欣赏。虽说这些票友的水平肯定比不上专业,但那种温暖热烈的气氛,却教我觉得在这里听戏要比自己窝在屋里听磁带过瘾得多!《卖马》、《坐宫》、《搜孤救孤》……随着一段段熟悉的旋律,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在手心里打着板眼,轻轻地在喉咙里跟着哼哼起来——我学杨派老生,平时也爱干唱两口儿,却到底比不得上胡琴舒服啊!一位大爷开始唱《文昭关》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唱段之一,正角儿伍子胥和里子东皋公的唱腔我都会。当那位大爷唱完慢板,胡琴转哑笛、起原板的时候,我竟忍不住开口、接上了东皋公的词儿“一夜漏声催晓箭”,搭了四句架子;之后,“伍子胥”唱完第一段原板,我又搭了第二次架子。“小朋友,唱得不错嘛!”“伍子胥”笑呵呵地夸奖我。我忙谦道:“瞎唱。”“老许,给人拉一段儿。小朋友,你唱什么?”我想了想:“就《朱痕记》的三眼吧,‘听我妻赵锦棠言讲一遍’。”琴声响起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儿紧张。虽然这段儿我熟得很,可是毕竟跟琴的次数少得可怜,眼下又当着这么多人,更是前所未有。我小心翼翼地听准了张嘴的地方儿,小心翼翼地开唱,却不料头一句的拖腔就合不上,本来溜极的腔儿被胡琴带得乱七八糟;第二句干脆连口都开不了了。我窘得不行,干笑着摆了摆手:“不行了不行了,我不会上胡琴。”“这段儿太冷,胡琴伺候不了。换个大路点儿的!”我于是唱了《二进宫》的“千岁爷进寒宫休要慌忙”。这一回总算没出什么大纰漏,可是好几个小腔儿都对不上,最后的垛板更是突鲁过去的,唱得很不舒坦。琴师许大爷掸着帽子:“唱杨派《二进宫》的少,我这是谭派的。要说你唱得不错。”我却多少有些扫兴,大爷们再让我唱,我是死活儿不敢了。“伍子胥”很是爽朗健谈,闲聊中问我姓什么、在哪儿工作、喜欢戏多长时间了……等等;还告诉我这里的“集会”基本上每天都有,是京剧爱好者们自发的,“人老了,自娱自乐,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真少见。还有一个小伙子爱拉琴的,也老来玩儿……哎,小赵!” ! G5 g$ ^8 v: \; ?) Y$ ]( j+ O* P
我顺着他招手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小伙子一手提着把京胡大步朝这边走来。“来,小赵,你来给他带一段儿!”又转过头来向我介绍,“他杨派戏最熟。”我看着这位“小赵”:他个子比我稍微猛一点儿,留着半长不短的分头,浓眉大眼,神情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傲气和野气。“哥们儿,贵姓?”他很随意地问我。“啊,免贵姓林。”我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怕”、有些不好意思,忙忙地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小赵往长椅上一坐:“哥们儿,来哪段儿?”“你给他拉《朱痕记》的三眼,刚才想唱没唱了。”“噢。”他一边调琴,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唱杨派哈,《马鞍山》有没有?先调调嗓儿。”《马鞍山》的六句二黄原板是余、杨派老生调嗓用的名段儿,我很早就会的。“嗯,那就来这段儿吧。”“什么调门儿?”“降E。”小赵定好弦,嘴里念了个“小锣夺头”,沙甜的琴声便从他的指间悠然滑出。天啊,他的琴拉得真好!简直和唱片里的一模一样!有这样的好琴托着,我唱得很是舒服。他拉得也很带劲儿:“你腔儿拓得真准,尺寸、咬字儿也好!《朱痕记》头里的反二黄有没有?”“学过。”“成,那咱从头儿来!你嗓子还不错,我给你长成软六调儿了啊。”他一点儿不见了刚才的傲态,一下子变得特别热情;我却猛地一下儿又有些吃受不起,一时间想逃走,却到底是跟着好琴、痛痛快快唱戏的愿望占了上风。就这样,我们合作了一整出《朱痕记》;他兴头儿还没落,一定要我再来出二黄戏。我只好又唱了半出《桑园寄子》,唱到最后,嗓子都快劈了。看看表已经是正午时分,花园里的其他人都快走光了。“赵老师,时候儿不早了,那我先走了啊?”他怪怪地瞪了我几秒钟,忽然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怎么还‘老师’了这!你这人真逗!”说着一搂我肩,“走,咱吃饭去,我请客!”“哎呀,那怎么好意思……”“今儿个我高兴,怎么着?瞧不起我?”“不是不是……可是……”“嘿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呢!”我被他拽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不经意地抬头一望,只觉得今天的阳光竟是那么地特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