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愿做个不忠不孝人。——《战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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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问了他出事的经过。原来那天他蹲的地上找零件,后边车没看见他,把他撞飞了。我说你这是工伤,你们厂必须负担全部医药费,这劳动法规定的。他说厂里的头儿也来过了,那意思是单位穷、有困难,让家里能不能先垫着。我说那你家里呢,他们怎么说。他说兄弟姐妹,谁顾谁呀,平常一根儿葱两头蒜都算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巴不得我死了、他们好上厂里去讹点儿钱,哪儿还能倒着往里贴呀……唉,就他们那点儿小九九儿,连我们厂长都知道,说给了钱他们肯定立马先自己分了,还能管我,到时候我死得更快。我说就算是这样,这话也轮不着他说,这不明摆着想赖账么!我他妈我还不信了……我这就找你们厂长去! 6 j6 h& }6 s2 E2 n
我是提着菜刀去的。这个世道,向来就是欺软怕硬,我豁出去了!我跟他们厂长说,赵方的医药费你们必须马上拿出来,现在进一步的治疗已经中断了,他这个情况耽搁不起的,越拖越恶化,弄不好就是高位截瘫,终身残疾,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么。厂长说单位已经掏了五千块钱了,再多没有了;眼下单位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出来……我抽出掖在外套里的菜刀往他桌子上一拍,把你这老板桌卖了就发得出来了!告诉你别跟这儿推三推四,天底下就没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厂长一指脖子,砍吧,往这儿砍,看看能不能砍得出钱来? 9 Z- D6 I/ Z% V( A0 g8 P
——书生举菜刀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因为我分明看见那个人的嘴角里强憋着一丝轻蔑的嘲笑。我的手不住地抖着,头上、脸上全是汗。就这么恍恍惚惚、狼狈不堪地被他“送”出了办公室,都不知道我这到底是干什么来了……真他妈没用!除了空想空谈,我还会干嘛!不行,我还得找、我还得找…… * N6 v M& V) `7 M/ U5 x
找……
$ `( g( \6 C. C2 W* \. _; C; H 每天晚上都去医院看他。他一看到我,眼睛立刻就有了活气。他说,看到我就像在大海上看到了灯塔、我们那年夏天一起隔着海湾望见的那座灯塔——其实我又何尝不需要从他那里得到支撑!白天受的那些苦,只有看到他,一颗心才算是从蒺藜地里爬出来……那天几乎是爬着过去的。他惊讶地拉着我的手:“谁把你打成这样儿?!”“你大哥。”“你去我家了?”“嗯。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一个大概地儿,打听了老半天。”“哎呀你去找他们干什么,我家里那帮人简直就是……唉……伤得厉不厉害?”“没事。我就是不明白一家人怎么能这样……就算我……可你是他亲弟弟啊!”“……小鹤,他……他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没事。我没事。”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想起白天那场噩梦……他大哥当着全院儿的人指着我的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弟弟那点儿毛病,哼,你丫不就是他的小屁精么,想来骗钱是吧,告诉你休想!我求他,你相信我,我不会动你们家一分钱,这都是为了给他治病,你们可是亲兄弟啊,是,我是个外人,你可以不理我,可是我求求你去医院看看他管管他好不好?他冷哼一声,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这种人来管,你他妈要是再赖着不走,别怪我不客气。我差点儿就要给他跪下了。他还要骂我,他老婆跑出来,说这种人跟他费什么话,直接打出去完了!于是他们两口子用拳打、用脚踢、用笤帚、用棍子……
8 e9 p5 ]2 x$ Y 这些天来,相关的行政部门我都跑遍了;他们厂、他们家我又硬着头皮去过两次,可依然什么结果也没有:不是蛮横耍赖,就是扯皮推诿,最好的,不过是给我指条“明”道儿、画饼充饥。我和他愁颜相对,我说我真没用,什么事也办不成。他说算了吧,本来也没指望什么;你也别这么辛苦了,你来看看我,我就很高兴了。“可我说好了要给你治……”“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呀,你就是太死心眼儿了。”“你要有信心。咱们总会有办法的。钱……钱我可以先去借。”“……小鹤,说正经的,你真的别再守着我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只会把你拖死。你还这么年轻,你不值得——”“这不是什么‘值不值’的问题,你我之间什么‘账’也不用算!”我坚定地望着他,“我爱你,我绝不离开你。” ' J i' [% p$ A2 Q
——以下的对话,简直就像是发生在戏台上,然而,却是那么地真实,那么地……悲辛:
6 ~- ?2 n- Z9 c, n- l p$ l “那我要是一年不好?”“我照顾你一年。” " i V& x& C' _8 F' l% q" j( n$ l
“十年不好?”“我照顾你十年。” 7 R$ e. B& I3 X
“一辈子不好?”“我照顾你一辈子。”
# _/ h5 ]* {2 Q* c 他不住地劝我不要一时冲动、不要犯傻;我说你放心,再难我也不会去偷去抢,犯法的事我一定不干。他说小鹤,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走吧!我的一生已经毁了,我怎么能再毁了你?你要有你的生活,你要有你的快乐和幸福—— * B3 B. ]: T! T* f) `8 o. p8 X
“没有你,我还能有什么?你再赶我,我死给你看。” % S6 _1 G% v( J0 x
我去找一切可能找的人借钱,同学、同事……我一向交际面很窄,又是个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有些同学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没怎么说过话、不过是互相知道班里还有那么一号人罢了,毕业以后各奔东西,就更没了联系——现在好、不、容、易、跟人联系了一回,却是“没安好心”、一上来就管人借钱……我真的张不开这个口啊,就算是有特别“光明正大”的理由、我都会觉得难堪,何况我的这个理由还是那么地“荒唐”、那么地“可鄙”……
+ P+ C s7 ]5 _3 |' B' b* |6 S 可是为了他,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y) b$ [' J% K- [4 ~/ j5 e0 \7 j9 M 周末回爸妈家吃饭。妈妈每次都要做几个我最爱吃的菜,今天也不例外。我却心中有事,吃不下;一双筷子在饭碗里搅来搅去……直到姐姐忽然拿胳膊肘杵我:“哎哎……想什么呢?问你话呢。”“啊……什么?”“我问你和舒欣怎么样了?”“咳……就那样儿呗。”“就哪样儿啊?我说你们到底谈到哪一步了?”“……姐,咱先不说这个了。”我悄悄给姐姐使个眼色,意思是这会儿当着爸妈的面……姐姐却好像根本没看见:“我看舒欣跟你挺合适的……你就别死拧着了,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我急忙在桌子底下拽拽姐姐的衣角,心里好紧张。这时候,妈妈用一种很平和的语气对我说:“其实差不多就行了,心太高再挑花了眼。我跟你爸当时也是人介绍认识的,这一转眼、都平平安安地过了大半辈子了……” 6 `6 O4 O* Y5 {. ^7 k
——我忽然发觉爸妈好像已经全都知道了。“平平安安”,这无疑是天下父母对儿女最基本、最恳切的期望。就像《清官册》里唱的,寇准出差时遣仆人回家送信,教他见到自己的老婆就要说自己“步步高升”,见到自己的母亲则要说自己“不久回程”、毋忧毋念……天下父母心,从古如斯。妈妈最希望的,就是我在以后的岁月里,都能平平安安的;我也知道只有我平安了,妈妈才能平安。心中一时万分煎熬:一边,是生我养我、最最疼我的爸妈;一边,是我至爱的他——无论舍弃哪边,我都活不了! 0 O* `0 d" J4 q, P9 b! [9 C
可是,我必须选择。
$ x' R. I7 a7 D. ^4 i Z% N2 U, |4 P 中学的时候总做选择题,我做得特别拿手,又快又对;而现在,却像一个考试前没有好好复习的糊涂学生,坐在考场上抓瞎,汗流浃背、惕息不已。从小到大不作弊,这会儿却只想能偷份“答案”……选择……选择…… " h* j. z, U9 L7 t, @; v' g
我低着头,短短的几分钟里想了许多许多。
7 Q9 S1 D2 k" L% t6 b2 @9 ^4 u 爸,妈,儿子真的没有做坏事、也没有做错事,你们,能理解我吗?
8 f% N# L* I1 V2 f, z. r* U; t* g “爸,妈,我想……管家里借点儿钱。”“要多少?”“……五万。”“你要这么多钱干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我以后一定还。”姐姐按着我的肩头:“小鹤,你说实话。爸妈的养老钱我买房子都不敢动的。你是不是为了……”“我真的没办法……” ) R# o# [( o, [, `( g" r4 Q5 I
“混账!”
5 l- y1 c3 G- o2 D! e& R" @5 z% j 爸爸拍案而起。我立刻战战兢兢地跟着站起来。爸爸是个特别严肃、特别正直的人;他虽然从不会因为成绩好坏之类的原因说我,却能因为我那次偷改实验数据而把我揍了个半死。我一直都很怕他,觉得他身上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震慑力,镇压住所有的邪思暗念,从我记事起,就一刻不停地拔除着我心灵周围的蔓草,一根一根、毫不懈怠,涤除着各式各样的污染,惟图把他的独子塑造成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或许会一样地清贫,或许在别人眼中一样地迂执,但,却是那么无可挑剔地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2 k; H- k3 g6 `( | 爸,我真的非常非常崇拜您,我也真的不想违背您的教诲。其实我现在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得起良心的;您教给我的做人准则,我也一点儿没忘:要真实、要善良、要诚挚、要坚韧……爸,您应该能懂的,爸……
, N4 ~* N* V8 a* P0 H) ~8 x4 } 可是这些话、这些在心里喊了多少遍的话,当着爸爸的面,我一个字也不敢说。 1 [( H; J5 X+ s8 P" L# g
我不敢看爸爸的眼睛。我转身想逃。“站住!你今天要是敢出这个家门,你就再也别回来了!”我使劲地撑着墙,身子不住地颤抖。“老林,你别逼孩子……”“你别打岔。这小子今天不管不行了!”爸爸又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你给我听着!你要是还认我们是你的父母,我现在数到三,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头,跪下!否则,你就给我滚!一!”“爸!”“二!”
7 ] O T) S s6 F2 Q8 i- n 随着爸爸喊出那个“三”字,我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去;一直跑下了三楼、跑出了楼门洞,才猛然意识到,我,回不去了。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我,回不去了。站在楼前的空地上,我呆呆地望着我家的窗户。这间朝北的小屋曾经是我的房间,我的好多书直到现在还堆在那里。曾经一度妈妈想把它们都卖了废品,“太占地方了”,多亏爸爸好歹拦住。是啊,爸爸肯定会拦的,因为他最高兴我买书了,小时候我管他要钱买书,要多少给多少,从来就没有上限;买了新书回来,他总是和我“抢”着看,说你们现在真幸福,不像我们小时候,最爱看书的年纪没书看。他还常常夸我会买书,说我有眼光、有水平。每当此时,他的眼神里都会洋溢出一个父亲的骄傲,为我、他最最爱的儿子,骄傲…… ! Z6 L" U( z2 g% Z0 J3 Y. n6 Q1 x3 _2 L
爸爸就站在窗前,静静地,似一尊威严的雕像。我看不清他的怒容。昨天晚上刚下过雨,地上泥泥泞泞的。我就像被这泥潭陷住了,拔不动步。忽然,爸爸推开了窗户;紧接着,一本书飞了下来,又一本……我的书,就这样一本一本地被扔下来,落在肮脏的泥水里,没有一丝的呻吟。《植物学》、《微生物学》、《生物化学》……《冷庐杂识》、《鸥堂日记》、《楚风补》……微微泛黄的挂历纸书皮,都是爸爸亲手包上的;书脊上,都是爸爸用刚劲的柳楷题写的书名——这些书,本是我们父子共同的财富、是我们最最宝爱的珍藏!可是现在…… 7 C2 l* ~. N! q0 k/ a) D
我无力地跪下,跪在泥地里,看着那一页页平整洁净的纸,溅上斑驳的泥点、慢慢地被污水浸透,浑如破败的桃花,委落渠沟,片片流血,教人心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