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号男孩" l8 t; N0 _& P" Y( Q! O/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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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认识一个月,他就被公司调到神户去了。他的公司对他非常礼遇,给他租了大建筑师安藤忠雄盖的一栋得过奖的小楼。小楼一共十一层,他住其中一层。
b# b7 p# Y. ?, N小楼在山上,俯瞰神户市区,也看得见神户港,看得见港口和海。, l+ z( K8 `( w( Y1 r3 O, |5 P! m
我到神户已是下午,九十一号男生带我去神户港的码头逛逛。快下山的阳光,照在码头的木头地板上,有一种很和煦的感觉,好像是这些已经躺平的木头,又想起了他们还是站着的森林时,被阳光照到的温暖往事,而我也在这往事里面。0 i- p% k6 O$ |- R5 Q
码头有个木头搭的小舞台,有人很散漫的在表演些什么,反正看的人也很散漫,大家都不在意的手揣在口袋里晃来晃去。' x3 ?9 C! L# W2 H; v, n
码头边有很多小店。我看见摊子上摆着一个咸蛋超人形状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老式的彩色糖果。我喜欢那个超人铁盒,想买,他说:“等要离开神户的时候再买吧,反正是新推出的商品,很容易买到的。”% n$ Z) O$ \2 `$ g. P; i, e
逛神户码头,直到太阳下山。九十一号男生带我去吃铁板上煎熟的神户牛排,然后去听小酒吧的爵士演唱。* }! {% I4 U. w0 {" y
小酒吧的隔壁桌坐的大概是黑社会的老大,穿着三件式白西装、带着墨镜,他的肥手不断在他女伴的细颈上摩挲。
# P2 N! d! [: B% t; D, n他的女伴头发盘起、露出细白的颈子,披着白狐狸尾的披肩。
4 N; V: Q5 c# {/ g$ w! z爵士乐队只有三个人,唱歌的是长得并不出色的长发女歌手。九十一号男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洽·贝克的照片明信片出来,是他在码头随手买的。他在明信片上写了几个字,轻服务生递给了女歌手。0 b: q2 t) \- A# }
女歌手收到,惊喜的露出牙龈而笑了,转过身向我们这桌点头致意,讲了一串日文,作为一位爵士歌手,她似乎太入世了一些。; G# d5 {+ [0 O: w% `) l* v2 v8 D
不过她歌声还是没问题的。唱起歌来就像被黑人的鬼魂附身,一点没有日文腔了。
, N, d" M$ x: x) ?& D( {7 ?7 h她唱的是比利哈乐黛的《我可笑的情人》,男生说是他最喜欢的一首,特别点给我听的。5 ^" X; r9 b- y6 f, ] g
嗯,情人可笑,是赞赏?是讪笑?还是自嘲?
! I/ \6 S& I7 b) |0 F! X又继续听了四、五首歌,隔壁桌的黑社会始终没把他的巨掌从白狐狸情妇的白颈子上移开,白狐狸的颈子也始终还没被捏断。+ T* b( ^% N) n9 H
神户、深夜、黑社会、爵士女歌手。还差一样东西,这一样东西,要再过六个小时,才会发生。
6 h5 q, L6 p/ P回到男生的住处,他打开墙上的卫星接收音乐,听西班牙文歌曲的频道。% C& ^* ~/ F& e8 m/ E7 V
“如果睡不着的话,我就听日文的哲学讲座频道,就可以马上睡着了。”他说。
, `2 `0 _6 Y: r但我们还没有要睡觉。, _9 J I) `# n+ L7 Z
我们先到阳台上站着,眺望夜晚的神户港。神户市的夜景很家常,并没有什么炫耀的态度。神户港的灯光也很温驯,像是很明白自己是因海才会存在的样子。9 L* C0 [( B% u4 c/ _6 y G
我从行李里拿出的三十个书的封面样本。我要出第一本书了,书名和封面都还没决定,我把供选择的这三十个样本摊开铺在地上,九十一号男生伪装成逛书店的客人,在三十个封面间逛来逛去,看哪个封面最吸引人。
; H. T$ i( y$ U. E; v我们到半夜三点才决定我第一本书的书名和封面,总算可以上床睡觉了,睡前,我拿出一袋我带来送他的唱片,他闭眼从袋子里抽出一张,是王菲唱的“天空”。我们就放这一张,听者王菲的“天空”在半夜的神户山顶蔓延开来,我们睡着。! P" T% T9 X3 x* F K/ |
距离事情的发生,还有两小时。
! y I& y. R! U- U6 u6 ?9 b早上五点。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还在睡,根本不知道是几点。早上五点,整个房子晃动,像是上帝忽然用手把房子拿起来左右上下的用力摇晃。
8 ]5 S# ^$ P) Y% X' a我听到男生在他的床上吓得大吼大叫,我跳起来去拉他。我刚跳起来,我床旁边的衣柜就整个砸在我床头。我只有空惊讶的瞄一眼被压扁在衣柜底下,只露出一个小角的枕头。但九十一号男生还在大叫,我跑去把他拉起床,我们跑到阳台上,缩在角落里。
9 r( s* e0 L8 {8 x6 |早上五点钟,我们因神户大地震而醒来。
2 N1 X2 V) j" [% U1 k神户大地震正式发生之后,几分钟内又跟这震了两、三次,被震到头昏脑胀的我们,竟然做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f4 I; q7 ~0 l' ~& _: W
我们又睡着了。9 w2 c. R; W' w/ B
我们随着每一次不可揣测的震动像田鼠类动物那样,从房子的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每蹲到一个角落,就撑不住的掉进短暂的昏睡中,然后又被一点点风吹草动惊醒,慌乱的窜到另一个角落去。
. n1 r3 p5 i" D/ N0 U- H如果这时天花板有一台摄影机拍下来我们的动作,一定以为我们是在躲一只隐形的妖怪,大概很不像在世纪级的地震中应该有的样子。( K2 Z+ V" }# V: m1 T/ v9 `
我们两个在每次陷入短暂昏迷前,还会抽空互相端详一下,说两句一点用都没有的话,比方说:
9 v8 M# T. @( ]% T- [- r( }8 n9 M“哇,你的头发好丑!”( w: i4 j o& U8 d. L! c- `: q
或者,“咦,你是穿这件衣服睡觉的吗?”
. s- |- m0 e u1 Q! g5 C为什么在地震的中间,还会讲这么琐碎的话,应该也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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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终于从这样持续型短暂昏迷醒了过来以后,我们发现:好安静啊。
! X' e; Q* Q; v2 v5 [0 }九十一号男生跟我,像要接近悬崖的边缘那样,一小步一小步往阳台栏杆靠近。
: H# \7 F: R f% Q真是奇怪,四周没有哭喊,没有爆炸,连火化都没有,连悄悄探出头来张望的人都没有。
: t1 x+ K$ ^9 Z6 f5 Q' u( ~九十一号男生跟我困惑的对看,难道刚才只有我们两个人被震到吗?是只有我们被上帝拿大头针戳了一下吗?
1 s& _! U- ~7 t' S0 r我们走进房子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检查,每间房间,都像被发脾气的婴儿巨人捣毁的洋娃娃房间一样。
( j$ N" M- {- t3 }" h, ]客厅的巨大电视机,竟然从地上跳到了桌子上,脸朝下的狗吃屎姿势,赌气似的把脸埋住,整个趴在桌上,房间里的柜子也很奇怪,本来应该认命躺平的柜子,却因为五个大抽屉都被弹出,结果柜子就被五个大抽屉撑起来。像一只有五条粗腿的大狗一样,呆站在地上。
; n L) B! K1 d: i# S“啊,这只袜子在这里!”九十一号男生走到柜子大狗的旁边,捡起一只显然是被柜子挡住很久的袜子。7 v3 E: z! D6 _, K( u* }2 d. m
我们走到我睡觉的房间,他看见整个衣橱砸在我的床头,嘴巴张很大:
6 T- |) G5 K9 z9 _“……你,你怎么没……被砸倒?”
5 _: ?+ G1 u4 _* N6 ]) r( V6 o* w“你在隔壁鬼叫,我以为你被压到了,跑去救你啊,我一跳起来,衣橱才倒下的。”2 `( j* e; V* H& J5 T
“哦?所以,是我救了你啊。”他说。, p) `# L7 n! M0 |7 f
电是没有了,水还有。由于九十一号男生也才刚调到神户两个月,买了车还没拿到,所以也不能开车出去看看。
1 q' x/ X6 A, s8 u8 p我们想,大概就只是这样子吧,过一阵子电就会恢复,再把家具收拾一下就没事了。& n% m9 U0 c) f+ n) r( U
我们再次站到阳台上,这一次,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没有注意到附近的车子,正一辆一辆悄悄的开走。4 w8 k' ]8 T2 k5 |; u4 w5 E
我们从山顶的阳台看下去,看见房屋像鳞片般排列的神户市里,渐渐一处一处冒出小小的黑烟来,连神户码头边,本来看得见好几十只彼此交错的起重支架的地方,也有淡淡小小的黑烟飘起。# K, c9 H' J# P. f9 k8 K7 q
我们的位置,实在离市区太远。所以每一处黑烟,在我们看起来,都是淡淡小小的。可是,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在阳台上看了半个钟头,整个神户市的上空已经全部被黑烟遮住,每一股淡淡细细的黑烟,在当地不知是多大的火灾,却这样安静无声的在我们眼前悠然升起,一股一股像小水流那样,流向天空,汇成黑海,遮蔽太阳。
. n$ ]. X+ O8 v8 w% B! I4 I这实在出乎我们意料,昨夜还万家灯火的神户市,现在好像要在我们眼前蒸发掉一样。
" P4 I' p8 G' z这时我们的耳朵,听见另一个出乎我们意料的声音:" Z9 M" b4 [ m1 V
王菲的“天空”响起。
$ X! e) j' I* R1 H# |- v; ^; H电来了!' Q5 O, ?; E a6 v! M7 ]4 x! J
我们扑到音响旁边,喜悦地看着雷射唱片转动着。我马上打了个电话给家里,告诉他们我没事。我要男生也打电话回家,他说他写个传真回家好了。我不知他为什么要用传真的,也许他正在跟家里的谁闹别扭,不想直接讲到话吧。
! {# K# D& v& c只是,等他把传真写好,电话线路又忽然断了。 g, J) a2 b6 j4 H5 i. h
这下,我们被困在山上的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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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o3 u5 b9 W7 R% D6 [, J0 d# v; y我们心存侥幸的想把这场地震,跟地震之后的停电,当作是我们在自己的国家会遇到的那种,等电力回来,大家就回到没事的平日生活。; J K" x; D" N9 f: k
可是电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决定走下楼去看看状况。走到一楼大门口,才看见楼房跟门口的马路中间,裂开了一道沟,马路像烤过的布朗尼蛋糕的表面,有的地方挤得皱起来,有的地方裂出洞。
% }# K6 x |4 [1 Z3 O6 P我们再走几步,看到便利商店,灰扑扑的门半开着,用几个空箱子挡住店门,我们张望一下,放零食跟泡面的架子,竟然都已经空了。饮料、牛奶也都一瓶不剩。8 a" K; ^2 u F3 H# m
这下我们有点惊讶了,“这简直像打仗了的样子”,我们开始有这个感觉。; W6 F. L2 u2 c& U
我们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爬楼梯回到家里去,发现水也没有了。
1 h" B. ]+ i1 L+ |没有水电的房子,即使是安藤忠雄设计的,也变得像被弃置的废屋,加上天空全是黑烟,似乎是有人从上面把盖子慢慢盖下来的味道。$ [/ C/ ~7 J" v4 M3 U
“不行,我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去,不然他们一定急死了。”男生穿上球鞋,背起背包,准备徒步远行。. d6 x, F2 I( p/ l( K, R# W
我没有道理留在屋子里,那是地缚灵才做的事。我也整装,跟他一起出发。1 r- i" \+ j/ E: L8 \5 v
从山上往下走,一路都很安静。这场地震从开始到现在,最奇特的就是我一直觉得很安静,楼房的邻居安静的消失、便利商店安静的锁上门、黑烟安静的扩散,仿佛是听觉在地震时就被震掉了。9 D9 F6 L5 f, j$ s: I/ ?5 s
沿路看到公用电话,就上去试试看,当然,都不通。沿路看到贩卖机,也都上前去按按看,每台机器都空了,早就卖光了。8 [0 O, M2 T& M
真难想象如果有一天全日本的贩卖机都空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r) w9 d; _, M
九十一号男生设定的方向,是往一栋高大的观光饭店走去,他想大饭店里住了各国旅客,电话总是比较可能会通。
5 N, B& F# H9 V) \* L9 Q' w7 r- V走了将近三个钟头,走到了饭店。- j r( B A& N1 L* U7 E
走进这家饭店的大厅,我们都吓了一跳,整个大厅都坐满了人,连地上也坐满了人,有的一看就是饭店的房客,包白头巾穿大袍的中东人,三件式西装的白种人,穿运动服的一整个球队、此时依然挂住太阳眼镜的欧洲时髦男女。& ~* V; m9 ?/ x( q0 O; [$ s+ j( l0 x9 G
这些各国标本似的人物,被困在饭店大厅的沙发上,在紧急照明的简陋灯光下,了无生气的坐着。真是很像遭到空袭轰炸的城市会出现的景象。+ [' r1 J( a3 {* j0 h+ R0 {
地毯上的人就乱得多了,大部分应该是饭店四周的人躲进来的。
2 i) j0 a7 L4 |; ]/ m2 x- x) n8 \. @九十一号男生挤上柜台去,问出电话竟然还能通,赶快打回家去报了平安,只是要打电话的人很多,每个人只能打一通,他就没能试着找找他的同事。但能打回家,总算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 a$ s. q3 ~9 W" t8 t我们两个想到家里没有水,决定去用一下饭店的厕所,打开水龙头,发现依然有水,非常兴奋,把脸洗一洗。
- w* b0 R9 L8 j7 }' R$ T+ y“我们应该装些水回去,不然就惨了。”他说。. H* a7 d$ r* |
“拿什么东西装水?”我问。
% ~! r8 M0 Y9 V他拉我跑到饭店大门口,门口有个架子,里面装的是长筒型的塑胶袋,下雨天给客人套住雨伞,防伞滴水的。+ o. W. G" q; E' ?3 t- q4 x( t4 c
我们拿了好几个伞袋去装水,装了八袋,我们两人双手各拿两袋,觉得非常富足,好像这样就可以进沙漠去探险了。
1 U2 \( u5 K# A: P' k8 t他算算家里吃的杂粮还够,有了水总可以撑久一点,就这样两人四手八袋水的往回走了。0 C% s# z/ B0 a+ x5 h9 C
走一走,看到一个小学操场上有很多老人家在排队,于是我们就凑近一点看,是在发橘子。我们猜这些橘子是专门给高龄日本公民的,应该是没我们的份,也就不好意思跟着排队,可是又有点想拿橘子,两个人就呆呆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句子被拿完,我们都没有勇气上前。1 o" J4 E1 G9 |2 g$ s
“我们已经落难了,可是我们还没学会做难民。”他说。 K8 ?# x( i1 t2 A2 r
他刚说完,我手上一滑,两袋水掉在地上砸破,爆开一地水花。
. H% @. k/ Y N: q( B0 k“快回去吧,不然水要掉光了。”我说。
6 q" n+ L: ~+ c C) ?1 a* Y; d等我们到家时,只剩下四袋水,其他都沿路摔破了。
. ^4 A5 S: ~+ S想上大号,也不敢用家里的厕所,两个人各自选了一个最喜欢的牌子的提袋,到顶楼阳台去解决,把东西封存在坚固美丽的名牌提袋里,然后在阳台上大叫、旋转、像扔铁饼那样,把封好的袋子远远的扔进山里去。
3 ]2 ~7 Y9 s1 R+ M3 |. [我们被困了三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