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木故事的发生,要从天说起,人和天看起来离得很远,可人的很多事情,却都和天连在一起,要不怎会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说法。
$ Q U8 B) y" T7 t4 M7 H! w 我说要去家访,去找赵小良。老木说,这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病狗,你必须去村卫生所打狂犬疫苗。那个铁塔一样的男人撕碎自己的外衣,在我被狗咬伤的脚踝处紧紧扎了一圈,用力把脏血挤出后,不容我抗拒,强行背着我就往山下跑。
& Z5 q B* | j, U 雨似乎小了一些,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由于他用劲过度,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在他宽厚的背上挣扎,直怨他小题大做的。我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说,先生,不能耽误,去年有个挖草药的郎中被病狗咬伤,死在了村卫生所。 0 d% T" |# f+ F7 A5 l& X, u( U
我不再挣扎了,伏在他宽厚的肩膀,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就像坐在一艘遇见暴风雨的船上,激烈地漾着。
3 m+ g: x0 V: ~5 c# s 下山,他套上马车,一路上不停抽着马屁股,还没进村卫生所,他心急火燎在院外大叫,黄医生,快,快,快,准备狂犬疫苗。 7 i6 `2 E9 Q5 p H6 f7 A
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先用肥皂水清洗了我脚踝的伤口,清水冲干净后,涂上一些碘酒,接着又注射了狂犬疫苗。 / w& d5 i5 p5 {3 b9 S6 }9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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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雨后的山村天空,如洗了一层,清晰而静谧。我住进了他的家,他在乌岭沟村的家。
/ p' f- S6 G) n3 ` 千里乌山,莽莽苍苍,乌岭沟村就趴在乌山山脉中部的半山腰。远望出去,整个乌岭沟村像个大碗一样,村里的房子都是依着山坡盖成,深深的底部有一大片平地,种着绿油油的苞米、大豆。 / A' ^* s$ L7 V$ Y, b( q6 g0 I4 @
农民老木的房子是在山坡上挖出的平地盖起来的,有点破旧,院子很小,周围种满了樱桃数、沙果树、梨树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大群小鸡满院子里跑,叫声嘈杂。 $ g# R4 K$ Q8 e, J, _
才知,农民老木姓陈。他却说,叫他老木好了。我说为什么呀。他说村人都这么叫。我说那又是为什么呢。他未作答,咧嘴,讪讪一笑。 : C) b( w3 O' P7 G6 H
夜幕降临了,就像一张宽大的网,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母亲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 L# Q0 [7 x& } Z" T
那晚,老木做了很多菜,有鱼、有肉、有鸡蛋。而他也一改山洞的敦厚与内敛,变得健谈了起来。做“放水蛋”时,老木说,把锅里的水烧开,直接往水里一打,就叫“放水蛋”。
+ C) Z" ^" B1 s, d9 [# j5 z& J$ H 我听着,在灶前为老木添火,蒸汽云雾一样往外奔腾,如同锅里蒸发出来的气体,它蒸着我,熏着我,我像飘在雾里,湿漉漉的。 $ l& P# Q+ K: R5 q0 u
老木说,以前,村民轮流请村学堂的先生吃饭,有一次,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去邀请先生,先生却死活不来,说我家没养读书娃……我以为这辈子请不来先生了呢!
( r1 m! H. }+ d) \9 B. M' c 老木的话,还让我感到某种东西,某种柔软、潮热的东西,水一样从我的心头淌过——敬重教书先生的人必定是个善良、淳朴的人。虽然,很多学生的家长看见我老师长老师短,毕恭毕敬的就差把心掏出来,但我深知,他们,仅仅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3 h' S; u8 V$ |) C! J/ |0 d# K 老木还做了猪肉炖粉条,肉是两个星期前从集市买来的,新鲜如刚宰般。见我纳闷,老木得意笑了。老木说,把盛肉的盆放到一个篮子里,拴上根绳子,把篮子吊到后院自打的深井水。井水特别凉,把盛肉的篮子放到离水面几尺的高度,把绳子系在井口上方的长木棍上,再用大石板将井口盖住,想吃的时候取出来,新鲜如刚宰般。 * W2 C! z% [5 R" X, |7 F& m- `& d
老木称这口水井是他的天然冰箱。 ! ^& M8 L5 g! d1 F% q% U$ L* S
老木还说,有次家里来了客人,当他把肉盆从水井里取出来时,盆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肉一点都没有了,原来是老鼠顺着绳子爬下去,吃完了肉上不来,饿死在盆子里了。再往后,他每次都用塑料布把肉盆密封好,再放下去,末了,还要把井口用石板堵得严严实实,这样两道“防线”老鼠就再也不会偷吃到肉了。 : \$ c) Z7 M% B; m: [1 m
老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那种山里男人特有的和善、敦厚的笑——这种笑能把一个城里人心底最坚硬、冷漠的部分融化。 # o( L# ^* {, ~# p0 I
老木笑的同时,时不时抬头,把目光转向我。我知道,他是在期待我的赞许,或者说附和,这种期许仅仅因为我是个教书先生。 2 L9 F) t. J `% u, s2 K
我没有附和他,更没有对他的聪明做法表示赞许,我一直在想着赵小良,我在想,赵小良该不是被他父亲卖了吧。听说山里人,穷得走投无路时,会像卖牲口一样把自个的孩子卖了。
0 |4 F* `& }* r" X4 d+ R; T 我只是听着,假装很认真地听,双手却不停拨弄柴火。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哥,听说你家来客人了,还是个城里的教书先生?”
/ n- z! m* ?' G! _ 女人像一只散发着稻香的蝴蝶飘了进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长相好看的农村女人。 2 ]2 I+ A4 \3 U0 U# p8 x
黑裤,素淡碎花的上衣,长着细细的蚂蚁腰,走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即使被石子绊了一下,也绝不低头看看脚下。 8 p, E5 d" I% T3 [
“哥”的叫声从她的嘴里出来,不但不憨又不笨,且娇滴滴嫩生生的,就像春天刚刚冒头的须芽,上边沾满颤微微的露珠。 ! m: ~/ c7 _6 Z, e* d
见我,女人眼睛像口深井,里面盛满了火热和温情,连连说:哎呀,我的妈哩,这么俊的小伙子我从未见过!
9 I$ g, e% {% i7 y" Q! m% s9 ? 女人围着灶台,确切说是围着我,转着圈,我能感到她的动作是多么潇洒,屁股几乎是轻轻一嵌,就坐在了我身边的柴火垛上。老木却不接腔,低头炒着菜,憨憨地笑着。见状,女人仰头,掐腰,又转了一圈,悻悻然,走了。 / M8 K7 r o, |6 I. w
本来,我是想问女人的情况,见老木沉默,终究没张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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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_' N" I, n- i# a1 P7 V0 a 这顿晚饭吃得特别多,肚子鼓鼓的。从未发现,一向粗茶淡饭的我,竟也有这么好胃口。 . o) m5 _ f4 p
秋天果然是多事的季节。 / F' i, R6 c# x A# {6 ~4 H
半夜,我突然发烧,迷迷糊糊,浑身发冷、颤抖得厉害。
8 K$ g) }3 `" v5 w5 R: @- f6 W 老木一趟趟起来,俯身,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额,为我添被,不停问:先生,怎么样?后来,他蟋蟋蟀蟀穿衣,接着,村卫生所的医生过来,他和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在轻声交谈,急而热烈,我听不大真切。
( Z0 L7 j* _$ j8 n' h# q0 {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老木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说:“先生,你醒了,来,趁热喝。”
, U) F$ y7 f1 y6 v' X* | 我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我说:“我要走了,去乌山村家访。” ) H/ u* l$ ?, A/ h) X. x c( r
老木说:“先生,你受风寒了。”
) a4 \5 O. b) ]0 t$ v% i* t 我说:“没事,走走山路,出出汗就好了。” # a4 ~6 r0 p2 l. y6 Y
老木不加理会,一下把刚起身的我按倒于炕,力气大得像头牛。老木说:“先生,你不能走,休息一晚,明早我用马车送你过去。” + g; `$ x! n5 t; G& E- V- T
这让我有些不悦,我说:“老木,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必须走,我现在就得走。”说着,我又挣扎着起来,下了炕。
: \: t1 j6 p+ r* X& J& p. G 老木像堵墙站在了我跟前。老木说:“先生,我不会让你走,我也不能让你走。”他的声音突地严肃起来,一改昨晚的憨厚与温和,简直不容我争辩。
/ F i" P* k" @! H. | 我没理他,推了他一下,他像根钉牢的木头桩子,纹丝不动。我急了,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走?”
- y2 t# j3 p9 D( n, \; T1 { 老木丝毫不退让,老木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1 Y/ D {3 @) G+ ~6 a, y
我再次推了他一下,他却一把反抓住我的手,想起赵小良,我大吼了起来:“为什么不让我走?需要钱,是吗?给你就是了。” * ^' j- o; P0 u7 |* q
老木一下楞住了,松开了拉住我的手。
7 v, a% L& p# d" I7 I9 J 我赶紧抽身,说实话,这种情况,我真有点害怕,一个表面看着敦厚和善的男人,一旦较起真,狮子大开口,向你讨起钱来,你只有自认倒霉的份。
* `# Y6 C- X# S2 M: x 况且,他结实得像头牛,浑身上下有的是劲儿,你是斗不过他的,随便往你身上一掐,保准姹紫嫣红、桃花朵朵开。
1 @3 d( t# f j! B9 G# ~ 我是想,只要能逃出他的家,跳到马上,起码安全些,我可以大喊大叫,总会有人听见的。 + j3 t& x& t- ?! z! i
见我拉门欲逃,他又靠前一步。
1 D! M7 b z/ m. e 不过,这次,老木没有伸手拉我,他想拉来着,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9 ?' k: V$ S1 r% ? 他说:“先生,你实在要走,我用马车送你,乌山村走大路,老远了,抄近道,需翻山,你刚受风寒,怕是翻不了山。”
' v2 E( T# z. G' s- Z 老木的步步紧逼,一种悲凉的绝望从我脚跟直往上窜,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包,把里面的钱全抽出来。
( A9 p6 I6 z& Q" q5 e4 o 我带的钱并不多,康兵提醒过我,说山高路远,要小心,钱别带太多。我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
: N$ N1 q3 h$ N 我把钱递给老木,我说:“钱全在这里了,你要觉着不够,赶明儿来学校找我。”我的语气很尖刻,声音很高昂,甚至有点情绪失控。 ! R- B& f% A# W2 y. M4 z8 ?# L
老木像是受了侮辱似得,他提高了嗓门:“先生,你以为俺你是图你钱……”我用更大的嗓门回击:“难道不是吗?”
+ s% a2 e `8 y& d9 ? 争执喧哗间,我听见康兵的声音。 % b2 r$ E0 R0 d- `1 Z" _
这是我没想到的。
1 f$ N+ k6 I# @. i 康兵定是听见了我和老木争吵的动静,他在院门外捶着铁门,大喊:韩老师,是你吗?发生啥事了?
% Y4 s5 \' a5 O) E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大声接过话,我嘶着嗓子喊:“康兵,是你吗?”
) s' T5 U* v! @7 r+ T 不等我反映过来,老木率先把门打开,我跟着冲了出去。冲到院子,我就大叫着:“康兵,这个农民缠着我,不让我走。”
T- ^' c- i; N r 康兵一使眼色,身旁两个高大的男人窜了过来,一人一边,架着老木的胳膊,气势汹汹地问:“你想干什么?啊,想敲诈勒索吗?也不打听清楚!” 9 g6 p$ [1 `: x; B( n4 Z: U* }, O
随手就一扔,老木像只鸭子,扑倒在地。 2 y" ^9 G; e8 s9 S* ~% b
康兵快步过来,抓住我的手,嗔怪着:“韩老师,你看你,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吗,多危险呀!”
; v# N1 o1 [* ^/ q0 l: Y2 X 说着,他满脸怒气转向老木,厉声责问:“你把韩老师怎么了?” ; l) K- {2 |+ o- N4 ?
老木爬起来,拍拍灰尘,委屈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 l5 a. o5 b. P& L
我说:“算了,我们走吧!” 4 l2 N. K: S( i: C7 n, a
院外的马路上,我们钻进一辆黑色轿车,透过玻璃反光,看见老木顺着土路快速奔跑着,手里抓着一件衣服,奔跑的同时双手举着衣服,不停飞舞着。
9 S9 z- {) W5 W& o& v, y) j/ b$ a 身后,窄窄的马路上空弥漫着轿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它们最初是一卷一卷,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烟雾似的旋起,可是,在它们旋到半空的时候,仿佛突然失去支撑,又溃散下来,向道旁的田野,向身后的路面飘落而去。
8 A" m. Z) F% i 忽然间,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像悬在半空的沙尘一样,在点点溃散、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