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5-1-14 14:03:46
|
显示全部楼层
146 W8 U2 F6 e8 @
那时候王玉柱并不能真正了解王芃泽的身体已经衰弱到了什么程度,他最确切的、可真实把握到的变化,是王芃泽在慢慢消瘦。眼前的王芃泽与他印象中的老人不同,王芃泽还不是老人,不会因为病痛而情绪黯然,也不会因为时日无多而愁眉苦脸,仍是性格开朗,思维清晰,爱说爱笑,像往常一样地做各种各样的饭,收拾房间,和他一起去上班下班,像往常一样地看报纸关注天下大事。
! p' f3 d) r9 ~2 ~! I. h
) l) e# M' J# f. R 这让王玉柱心存一丝侥幸,每次想到王芃泽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总被自己脑中杂乱的想象打击得意志消沉、紧张绝望,如果是一个人在外面,他会急切地赶回公司或者赶回家,可是看到的真实的王芃泽仍是神采奕奕的、笑容满面地迎接他,让他又有一丝疑惑,似乎这仍然是一个健康的王芃泽,离去的那一天尚遥不可及。于是在王芃泽面前他仍然是以前的那个王玉柱,除了催促王芃泽吃药、出于安全的考虑限制王芃泽的各种活动外,精神状态并没有大的变化,乐于按自己的喜好来安排王芃泽的生活,喜欢和王芃泽在口头儿上较劲,喜欢把王芃泽带在身边,抱上抱下地像抱着一个大孩子。
+ M, p% y K/ [/ R' y% W- w! M# k5 m* O( \* I7 }
两人那一天说起周秉昆的时候,王玉柱很感意外,立刻不乐意地问王芃泽:"怎么周秉昆现在成了你的客人了,他来家里是为了来看我。""不全是吧。"王芃泽转过身去继续炒菜,一边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有一部分目的是来看我。"
" k& O0 ^% [3 z( x5 j p, K4 z6 \( m% n% x J, ^( W
于是周秉昆再来家里的时候,王芃泽就陪着周秉昆说很多话,而以前王芃泽总是叮嘱王玉柱陪着周秉昆。王芃泽陪着周秉昆天南地北地聊,充满兴趣地听周秉昆大讲特讲自己对各种问题的看法。王芃泽不否定,不追问,用一双睿智的眼神笑吟吟地打量周秉昆,似乎已经胸有成竹地看透了眼前的这个人。0 J5 t, Z* ~9 A- t( ]( |6 u
. ?" {( _& X1 H0 N8 y7 j& d# x 有一天两个人在家里,王芃泽对王玉柱说:"你有没有看出周秉昆有个大优点,他可以维持着一个不幸福的婚姻,依然开开心心地生活着。"王玉柱问:"这是什么优点呀?""对你来说是优点。"王芃泽笑着说,"柱子,你有点儿爱走极端。" 8 m. v7 t( @$ I2 G: P$ t4 m
# m( V, E; n6 Q, s0 a4 ~& p, l 王玉柱不做声地转身走开,去了洗手间。王芃泽把轮椅摇到洗手间外面,隔着门向里边问:"柱子,我说你有点儿爱走极端,你没有生气吧?"王玉柱的声音从洗手间里传出来,说:"没有,你说的没错。"停了一下又说:"但是你把我说得不如周秉昆,我不愿意。"王芃泽等在洗手间外面,看到王玉柱推门出来了,就望着他笑。王玉柱拿了水壶去阳台上浇花,王芃泽就摇着轮椅跟在后面,王玉柱出了阳台的门,转过身来对王芃泽说:"叔,你不能来阳台。"王芃泽就乖乖地在窗帘这边停下来。' Q, \ R0 G1 v j c1 s
* S( D. Y. t. V% p, m 浇花的时候,王玉柱对王芃泽说:"维持着一个不幸福的婚姻,依然开开心心地活着,叔,这个优点你也有呀。"王芃泽呵呵地笑,回答道:"我不如周秉昆,他比我开心。"王玉柱说:"他是傻。"王芃泽仍然呵呵笑,说:"傻不一定就是缺点,生活又不是做算术题,傻一点儿什么都不影响,说不定反而是好事。"王玉柱问:"叔,你干吗非要在我面前夸周秉昆?"王芃泽说:"我就是说给你听一听,帮助你改变一下对周秉昆的印象,免得你看到他的时候心烦。"
! }3 q7 f) v. a% x o6 t: d+ J& l- L$ T# q' G5 L4 |+ y& C
王玉柱从阳台走回来,看到王芃泽还是坐在轮椅里笑着望着他,也笑了,俯下身去把王芃泽的身体从轮椅里抱起来,坐到沙发上去,把王芃泽放在腿上,抱在怀里。他望着王芃泽的脸,笑着说:"不管你说我什么我都没有办法,谁让你笑得这么好看呢。"他让王芃泽枕在沙发扶手,把王芃泽的脚放在怀里揉,想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了解周秉昆比你了解的多,我对他的看法比你全面。"王芃泽笑道:"人都是情绪动物,了解的多不代表结论正确,我经常在你耳边说周秉昆的优点,不怕你不改变。"王玉柱无奈地道:"服了你了。"用力捏了几下,王芃泽急忙说:"轻点儿柱子,你把我捏疼了。" + c2 r! j7 P$ B# k2 r x% O
1 q' w2 m/ c1 L+ g3 E' j
渐渐地,王玉柱发觉王芃泽越来越容易犯困,只要有几分钟静默的时间没有人和他说话,王芃泽就有可能睡着,随时,随地。在车里睡不着,一颠簸就醒,可是很快又低垂着头犯迷糊。王玉柱握着他的手喊:"叔。"把他喊醒,担心地说:"你不能在车里睡,碰到头了怎么办?"帮他系紧了安全带,可是看到他似乎确实是疲倦了,迷惑地问:"你怎么会这么困呢?要不以后我开公司的商务车吧,你可以在后边的折叠床上躺着睡。"王芃泽说:"别。"困倦地伸手给王玉柱,让王玉柱握着,说:"我就想坐在你旁边。你和我聊天吧,聊天我就不会困了。" 8 N [5 t' M- R/ y7 u0 [
+ Y+ w- _/ T( g) B) z 在王玉柱的办公室里,王芃泽更容易睡着,坐在轮椅里看报纸,看着看着就歪着头小声地打呼噜。有时候王玉柱还在和员工谈事情,不忍惊醒他,就压低声音继续交代工作。一个员工关心地问:"王叔是不是应该在家里多休息呀?"王玉柱很担心,看到王芃泽歪在轮椅上睡觉的样子,他会蓦然心惊地觉得王芃泽很孤独,于是有空闲了他就推着王芃泽的轮椅四处走,去找老赵和以前的其他熟人说话。他推着王芃泽在公园里散步,秋天了,秋风吹得落叶成堆,风大了一点儿,就有灰尘和枯叶袭过来,王芃泽举起手挡在脸前躲避,王玉柱急忙用衣襟护住王芃泽的脸。他看到王芃泽眯着眼抵御沙尘的表情,头顶上发根斑白。他买了帽子给王芃泽戴上,王芃泽依然望着他笑,可是他有种彻骨的伤感:王芃泽老了。1 m8 I1 F8 F5 K" L
8 L& I; ?7 Y, G% Z$ N3 Z
晚上的时候,王芃泽越来越无法陪着王玉柱把新闻看完,坐在王玉柱的怀里看了几分钟,王玉柱就会感觉到怀里的这个身体已经坐不稳了,正在一点点地陷入沉睡。王玉柱就轻轻地把王芃泽的头扶起来,摸一摸脸颊,捏一捏嘴巴,又拧鼻子又揉耳朵的,还伸手下去到王芃泽的短裤里捏鸡鸡,都没用,王芃泽清醒一会儿,和他说两句话,一旦停顿又会沉沉睡着。王玉柱把王芃泽小心地放倒在床上,望着王芃泽睡觉的样子,他会害怕,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他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2 \2 x+ r1 D9 h9 P2 d( w
8 r6 z* B3 K, C! \% @1 n( s7 I) \; f 有一天晚上他给王芃泽洗澡,手握毛巾在他身上搓澡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没有把王芃泽的干净内衣裤拿到洗手间来,就对王芃泽说:"叔,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来。"王芃泽接过湿漉漉的毛巾,头枕在浴盆边沿休息。王玉柱快步出了洗手间,去卧室打开衣柜,又打开抽屉拿王芃泽的内衣裤,然后关上衣柜,出了卧室,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可是一出卧室就听到洗手间里水声哗哗,不像是在洗澡,而像是在挣扎。王玉柱惊惧地冲进洗手间,看到王芃泽刚刚从浴盆的水里直着腰坐起来,扶着浴盆边沿不住地打喷嚏,一只手拿着湿漉漉滴着水的毛巾慌不迭地擦眼睛。
, g- U' P& U2 K8 Y, m+ I
( n* X) L0 X- O' _, [5 y2 |1 b& A 王玉柱急忙扶着王芃泽坐好,接过毛巾,拧干了给王芃泽擦眼睛,让他睁开眼,着急地问:"怎么回事?"王芃泽尴尬地笑着解释:"我刚才差点儿睡着,一迷糊,不知怎么就滑到水里了。" 7 l: @+ a5 y& U; C+ x
7 k9 _2 r0 H2 @% Z
这件事让王玉柱发愣了好几天。他不去公司了,在家陪着王芃泽做家务,只要看到王芃泽在轮椅里低着头犯困,他就凑过去,蹲下来轻声地唤:"叔。"王芃泽"嗯"了一声醒过来,回应道:"柱子。"王芃泽望着王玉柱笑,那些笑容,在那些从天空经过窗口投射进来的日光中,带有一种渐渐没落的光辉。王玉柱藏起心中的难过,微笑着对王芃泽说:"叔你想睡觉呀,我陪着你睡吧。" " s7 K- V/ t% q% M
4 k& z5 b; H3 G! M2 W
他陪着王芃泽睡了一个白天又一个白天。他没有开灯,怕影响王芃泽的睡眠,于是房间里暗暗的,静静的,窗外是沉默而遥远的、永恒而不死的天空。王芃泽像在夜晚一样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穿着背心短裤,像个孩子一样地蜷缩着,均匀而温暖的气息一阵一阵地袭在他的脸上。他抱紧王芃泽的身体,睁着眼望着幽暗的房间,倾听着寂静中氤氲着的命运的声音。他根本睡不着,也不会觉得时间过得缓慢,相反,他能察觉到光阴正在毫不留情地流逝,冷冰冰地越走越远。
; g+ r6 b' R/ E8 T9 E4 X% E9 b: I, u$ ]% k/ R
他确定自己真的是感觉到孤独了,王小川不在家,在这个房子里他和王芃泽两人生活得像是一个秘密,没有观众,没有听众,没有熟人来关注,也没有陌生人来打扰。他是很少有朋友的,除却生意上的交往,在他私人化的生活里除了王芃泽就是王小川。有时候他会疑惑这种孤僻,有时候,他望着王芃泽的脸,会猜测王芃泽会不会也因此而觉得他是个孤独的人,王芃泽自己会不会也觉得孤独。
/ S( l* e# L$ o: q$ D! y- G. j% e3 O" T( ~0 j' a7 u ^. @7 x P- f3 e
于是他在这时刻想起了周秉昆,他渐渐觉得的确如王芃泽所说的那样,周秉昆的某些特点,对他而言确实是个优点,他过于敏感和执着,因而是脆弱的,而周秉昆从小就会为自己武装起一层坚实的外壳。他心想是不是王芃泽预料到什么了,他生命中的许多事,似乎王芃泽都能预先从容地准备好,当王芃泽说起周秉昆的优点的时候,他真的这么快就需要了。
* e* g8 ?. l* V0 h% Z
8 v) O+ |$ p8 P" H4 z) l 他身体一动不动地抱着沉睡的王芃泽,一只手从床头的桌子上摸索到手机,拨通了周秉昆的电话。周秉昆在电话那头儿哈哈笑着喊:"王玉柱。"他听到周秉昆的兴奋,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周秉昆又喊:"王玉柱,说话呀。"他低声说:"周秉昆,你以后多来我家吧,我不骂你了。"周秉昆心无芥蒂在电话那头哈哈笑:"我才不怕你骂我呢。"又问:"王玉柱,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给我说这个?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小?"王玉柱不想解释下去,拿着电话一片沉默,周秉昆说:"好了好了,你不想说,那等我去你家之后再说吧。你挂电话吧,我等着。"
$ V: i% A- L# H
M" L3 x; b. b0 W" \ p# j 周秉昆成了王玉柱和王芃泽最重要的一个朋友。周秉昆冒冒失失地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中,热切而负责,来家里吃饭,帮忙做各种各样的事,和王玉柱一起陪着王芃泽去医院检查身体,周秉昆对王芃泽和王玉柱每天的生活了如指掌,经过王玉柱的公司时,总要去王玉柱的办公室看一看,往往王玉柱或王芃泽都在,不出一次错。
2 T1 i/ F$ Q0 Q/ R y% I( X- }: C! E: ^1 r7 i7 _! X* L
假期里王小川要周秉昆带他去认识几个推销药品的人,只了解了解,又不是一定去做。周秉昆请示似的望着王芃泽和王玉柱,两人无奈默许了。周秉昆笑着对王芃泽说:"叔你放心吧,我也是个做爸爸的人,知道怎么教育孩子,这一点我比王玉柱懂。" : n3 r+ T* m( j2 s4 m
/ [5 I* x o" B$ x
一连好几天,半上午的时候周秉昆开车来接王小川,带着他去认识一些推销药品的人,观察那些人如何工作。王芃泽总是不放心,摇着轮椅出去,费力地越过低矮的门槛,一直把周秉昆和王小川送到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向王小川反复地嘱咐:"小川,多了解一些工作是对的,但是你现在是学生,学生有学生要做的事。你去看看就行了,以后做什么工作以后再考虑。"王小川说:"我知道,爸爸你回去吧。" : m# m# L' V5 g( J, R9 C/ z- I
* X+ e6 a: w' o* w, g: D 王芃泽不回去,目送周秉昆和王小川走进电梯,向他们挥手说再见。王小川先按了关门键,回过身来刚刚向王芃泽举起手,父子两个就被电梯的金属门隔开了。王芃泽心事重重地摇着轮椅回去,坐在客厅里发愣。- o' Z( H6 Y5 _% P# o+ f2 x
* C8 l9 h) y( k1 p1 Y
皱着眉头思考问题的时候,王芃泽倒是能够清醒地坐很久。王玉柱过去坐在沙发上,把王芃泽的轮椅转过来,面对面,笑着握住王芃泽的双手。王芃泽对王玉柱说:"柱子,我对小川不放心。我不知道我的身体能不能撑到小川毕业的那一天,如果我撑不到,或者到时候帮不到,你就看好小川,让他找一个本分的、有意义的工作,一生平平安安就行了,不必要想着去发财。"
7 |0 j1 @: k2 }2 o" N2 h i5 L: g, G' s' O9 }. ~3 Z: J
王玉柱低下头去,伤感得无法说话。王芃泽知道王玉柱在难过什么,低声唤道:"柱子。"看他还是不说话,就说,"柱子,我很想和你商量一下以后怎么办,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既然一定会来,就得做好准备。"王玉柱强忍了眼泪,抬起头来不高兴地说:"小川的事只有你才能解决,你必须得活到小川毕业。"王芃泽疑惑地望着王玉柱的表情,想了想又笑了,说:"这是我拜托你的事,你一定会帮的。"
/ Y' k0 C7 |& W, J6 T) B) c% ]5 Y# ^( g, y% E! G8 v% C+ z
在王玉柱的注视中,王芃泽又要睡着了,头越来越低,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王玉柱轻声喊:"叔。"王芃泽醒过来,抬起头,困倦地问:"什么事呀柱子?"王玉柱笑着说:"我抱你到卧室去睡。"王芃泽听话地伸开双臂,像个软弱的孩子似的等王玉柱来抱。: e) G2 w* P/ J) g: X, D5 e5 a$ a
& J0 [1 E4 _* V% W5 j0 Q
王玉柱把王芃泽抱到卧室,脱了衣服,又挨着王芃泽躺下来,让王芃泽睡在他的怀里。王芃泽又要睡着了,王玉柱在王芃泽的耳边说:"叔,只要有一点希望你都要坚持活着,记住了么?"王芃泽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沉沉地睡着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