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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3 18: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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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这个乐队的。不好意思,我不大懂摇滚。”那张清秀的脸上浮起淡淡的潮红来了,“上回他没好意思问您,然后,他说这回无论如何,也得等您取手机来的时候,让您在这上给他签个名儿。”
* N% Z9 }3 F. S' A* l “行,我明白了。”我吁了口气,“那他怎么自己不给我啊?”
5 h$ \' C3 @2 W$ f% N3 r/ Y) T “他怕要是让您在店里给签名,让老板知道说他。而且他是刚来没多少天的,我们那儿新员工上班时间不让随便出来。”( x* |5 x1 G; Y
“嗯。那你呢?”点了点头,我接过从她手里递过来的签字笔,拔开笔帽的时候,我不经意的问。
& d* s% T- y5 x. N& f2 ]1 X* { “我不是值班经理嘛。”又是那个腼腆的笑,“多少有点儿……”- {# r# t6 W$ M" D! w& t4 k; n b( |
“小特权。”翻到空白的一页,我边淡淡回应般的笑,边还算挺认真的签了个名。" a8 L8 i" d$ b# F
“就算是吧。”我听着她的声音,合上本子,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对上她有点拘谨但是相当恬静的眼神。& P: w" t( D; j$ h( H, C+ m)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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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田惠,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 T% \1 V' D3 N/ K9 [ 从一个代替别人要签名的机会开始,开始了后头所有的种种。 B" v/ V( o: f7 r0 q
其实回想起来都觉得不现实,可我那天确实是没有在给了她那个签名之后立刻离开,我跟她聊了一会儿。
+ y @ P1 ^! m 确实只是一会儿,但又好像过了很长时间。
8 H( N8 Q+ J' N6 e$ j 聊天最初是很客套很没内容的,问她做了多久这个工作,问她是不是挺辛苦,问她从哪儿毕业的等等。而到了后来,交谈的内容就复杂了,如果我没记错,似乎是从我问她是不是北京人,父母都好不好开始的。6 a% ]) h% T& K$ y e/ G
问到这儿时,她迟疑了片刻,随后轻轻摇了下头,跟着是一个无奈的浅笑。, U) f7 ^6 W6 l+ y( h5 n
她说,她没有父母。
' G. `+ r; E& f4 A8 |, \$ Q 她是跟着姑姑长大的。$ j; f5 b2 v% d4 F8 b7 A- M
说实话我有点惊讶,但又总觉得似乎还是在情理之中,而在之后的相处里,这种她是个让经历造就成这种安静性格的判断就愈加肯定起来。+ d8 O U4 i. e+ V
该怎么说呢,田惠是个多少有些可怜的女人,好像上天在很长一个时间段里对他格外的“眷顾”,那是一种破坏性的“眷顾”。
) x9 s8 t4 u$ f 她是家里的二女儿,上头有个大哥,兄妹俩年龄相差很大,田惠出生那年,她大哥已经是快要初中毕业的年纪了。她的父母一直想要个女儿,只是,对于他们来说,甚至对于这个孩子本身来说,出生在那个年代,并不是一件幸事。! ~6 T. t. w! U, ?- T; {
她的父母,都是文化人,我爸那种文化人,也就是所谓的“高知”。她后来告诉我说,就在一九七三年,关于知识分子的政策落实下来之前,他的父母,这对从文革进入到狂热阶段开始就一直受迫害的“高知”夫妻,在某个安静到显得死寂的夜晚,双双吞了过量的安眠药。
+ w' R3 U0 ~( O; M: U6 t) E4 Y 就像那个时候很多知识分子的下场一样,死,是他们最悲怆的抉择,与结局。
1 M/ K, V N* K 并不能说选择了死亡的人懦弱,那个时代,有骨气的人,为了信仰而死,没胆量的人,为了解脱而死。但无论如何,死,都给每个选择了它的人开了一扇足够宽敞的门,走过去了,就是一了百了的释然。
$ u* h6 `' s F g# N 人都说知识分子心眼儿窄,容不得人说一个“不”字儿。于是在满都是“不”的年月,有的人敷衍趋势去了,有的人慷慨赴死去了,有的人像牲口像草芥一样的活下来、熬过来,也许能东山再起,也许,就像我爸那样,成了个宁可平淡隐居在闹市间过着不为人知的日子的凡人。
8 W0 x, E' j# k* s( L; R 学者的光环,他自己摘下去了,我想,他是再也不想戴,再也戴不起了。
' @) {* `* P0 O7 K% a 田惠的父母,用死亡作为坚守着那光环的最终方式与宣言。9 P* `, k0 o7 R% c9 Z4 p% m
那之后不到一个月,毛泽东关于要对部分知识分子网开一面的指示下来了,他父母没有赶上,没能等到。
. P. W! O& I8 t- L* {+ X$ m 于是,她和她哥哥进了姑姑的家门槛,于是,那个原本就清贫的家庭又多了两张饥饿的嘴。那年,田惠刚刚学会走路。
5 U6 E$ F* n0 i7 ] “我还不怎么会叫‘爸’‘妈’,就要重新学着叫‘姑姑’‘姑父’了。”她说到这儿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哀伤,她说那也许是因为自己几乎对父母没有来得及存下些什么印象和记忆,我想,那只是个不想让自己过于哀怜自己的借口。" R3 r) a! o$ @. E) j+ o6 @
不过,打击还远没有结束。
& j. a, t. }5 J3 E, j7 ` 文革在三年之后偃旗息鼓,画了句号,又是三年之后,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那年,他大哥田缨上了战场。跟着他最崇拜的许世友将军的队伍,上了老山前线。蜷缩在猫耳洞里,用血肉之躯守着那方寸之地。9 N. K1 H' j h) j
我想现在的孩子听说过猫耳洞的怕是已经少之又少了吧,但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猫耳洞并不是陌生的名词。我不记得我少年时听过多少老山英雄的事迹,也没想到在时间已经走到无所谓有没有英雄存在的二十世纪末,会再接触到老山英雄这个名词。
( \3 a+ [0 W7 C6 X" d4 { 那是个无名英雄。
|8 G7 h" }; s$ U; Z 田惠说,她记得的,关于大哥的最后印象,是那张年轻的脸在告诉家人自己即将跟着“和尚”将军上战场时的亢奋,“军人生来为战胜”,他是这么说的。) o4 U, T" k. m. z! i( C( P4 _- r
可惜,这个军人,这个无名英雄,活生生的离开家,却在没能活生生的回来。/ q8 L; w3 Q# C2 y& O2 I
他死在了老山前线的猫耳洞里,死在那阴暗潮湿闷热难耐的小小洞穴里,他的子弹打光了,他整个人让炮弹带来的震荡引发的坍塌埋在了泥土之下,听人说,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他仍旧一手死死攥着枪托。他甚至没有时间从泥土下爬出来。( Y! }& ~, F3 v: E
小小的猫耳洞,给了他死亡的拥抱,成了战士仅有的棺椁。. i) \6 G, Q. I/ ^8 B
那之后,田惠成了孤单单一人。是,她有她的姑姑,可她明白,姑姑和姑父再亲,也毕竟不是爹妈,表兄弟姐妹再亲,也毕竟不是一奶同胞,世上跟她最血脉相连的人,都已经弃她而去了。
: ^8 \/ V2 w+ |$ Q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 I6 c* A0 X1 g( w" y 所有这些身世的琐碎,都是在相处久了之后谈起的,甚至就包括第二次偶遇时他偷偷哭泣的原因。% {% {2 d0 k0 k) W% d/ \
她说是因为男朋友嫌她只是个卖手机的,没前途。不仅没前途,而且连有前途的希望都没有,因为她没有高学历。! \2 h/ X8 @- S% j
“我还以为他能不在乎呢,我是为了不让姑姑家负担太重,所以没上大学就出来了,谁知道……真是。”* Y, K) n% q4 Q8 _: f
这话,是她在我们相互熟识之后,确立关系之前说过的。9 e# q/ \9 [3 i- S
“始乱终弃,算什么老爷们儿啊……”我那时曾这样愤愤的唾弃,然后在唾弃别人的同时,多了一点关于自己的想法。" v% F% W# V3 M$ I! c
其实我和田惠真正从陌生到熟悉,用了大概半年的时间,是我主动找她的,是我主动联系她的,我不想说为什么,琢磨不透为什么,但我就是那么做了。
. b) d3 _* t: d& |; I 我也不想多说我们是何时走到一块儿去的,我就只想说,九九年年底到两千年年初的巡演开始时,我就已经有了点关于未来的打算。然后,这打算在随着巡演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走过时逐渐成熟,在终于走到了最后一站时成了确定下来的想法。6 W! i& w% ]* ~) @! e0 ~" N. |
2000年2月14日,情人节。
% C" F0 C6 ]+ T 上海——“桥”跨越千年全国巡演的终点站。
$ P5 p0 e e B 从下午,到夜晚,是属于我们的狂欢。9 F/ X: [: i n" e
“给我一把吉他,老子要把黄浦江点燃!!”这是嚼子头窜上舞台时的疯言疯语,我听着怎么都觉得好像阿基米德说过的“撬起地球”那句话。
+ [) s G' b) O* J( |, U “点燃不点燃的好说。”川儿轻描淡写,“你别给搅浑了就成。”6 N0 R$ U# M$ G$ l4 V
“搅浑了也不怕,别把人家船给搅沉了就成。”我进一步煽风点火,然后侧脸看旁边似乎略有心思的六哥,“该你了,再接一句。”9 A1 ^! q+ v% v2 F1 L5 z
“啊?”六哥茫然,继而恍然,他笑,“……沉了,不怕,别让咱赔钱,就成。”* o; e. o- v6 ^4 [" A9 t x# S
我笑得跟什么似的。7 R7 d* \/ Y5 t5 { z6 T; W
那天,该怎么说呢?我的笑里有多少是假装?我不记得了。, d m' E1 c. D7 q# S" U
上海,我谈不上对这座城梦萦魂牵,我甚至比不上嚼子那样至少还在这儿有过几个不错的同窗好友,有过几个求学的年头。我有什么?我有……旧情的影子?还是旧情人的存在感?
" U. v5 Q# w0 a+ J6 X 我想,在这一点上,我甚至比不了六哥,他那个为了早恋闹到天翻地覆的女朋友不就是上海老家嘛?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就不相信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和对方再见一面,哪怕就只是问声好,叙叙旧呢?
+ \6 b$ V- m8 I: v H! I3 B+ h: j 当然,也许我的操心是多余的,因为六哥就在中场休息时告诉我们说,他和那姑娘联系到了。. \ P r, R" e7 T$ |6 @2 R
只是没有见面。( _, z+ E/ u8 ]% Y
我只顾着讶异,都没问个为什么。/ d/ o, R) r( K) s1 L( W: t
“她现在挺好的,结婚了,头些年。然后……孩子上小学了。男孩儿。”六哥说着,微微有些脸红,“她过得舒坦,我也就不惦记了,真是挺好的。”
) }! ^+ _( X! } 我们都沉默了一段时间。5 _! G2 c$ e3 k- m9 z5 _- G
川儿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手来,拍了拍六哥的肩膀。
% t2 T* d7 F- t/ P) |( s 我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抬起手来,拍了拍他另一边肩头。
& d" j3 B* p* e0 s, a8 E+ |3 d “我好像……”嚼子抓了抓头发,“好像就光剩下拥抱您一下儿的份儿了哈。”
8 u4 |1 D3 v2 y+ m, H “你滚。”川儿皱眉,“越正经时候越没正形!”
# _8 o: P2 F9 H6 p 我照例跟着笑,跟着对嚼子进行习惯性的言语攻击,同时,我留了点儿思考空间,想了想六哥说的那句话。“她过的舒坦,我也就不惦记了,真是挺好的。”
: q* N" l! D$ Q* b 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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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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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g( P. s1 e9 O 后半场,开篇曲是欢快的《常言道》,紧跟着是激烈的《天让》,而后,舞台灯光突然黯淡下来,冰蓝的色调和刚才的热烈形成鲜明的反差,只有嚼子那把吉他弹出来缓慢悠扬的前奏一下子把气氛带入了那冰蓝色的忧伤之中。
6 A+ k# ~# U7 U, \ 我不能不承认,他的吉他,弹得绝对够得上一流。
% }7 [1 b* e5 |8 k 我不能不说明,这段前奏,瞬间给了摇滚二字另一种意义上的凄美和柔情。' |/ H& z$ p9 Z3 ~
我不能不在心里对自己坦白,这段旋律,搭配上我亲手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歌词,不唱,则已。一旦脱口而出,便有了让我自己指尖都为之颤抖的功能。
/ {$ n0 Z# m2 I; j4 D 我想我真的是掏出心来唱那首歌的。
$ ?' B6 y- z$ V% F" C/ N& }4 x, Z “怕流泪,所以不看那个背影。2 l+ x/ k. W( r- \' _6 w
怕伤怀,所以不提旧日温存。
3 h6 j9 x. Q0 ?' ~0 `5 v 可该走的还会走,它来去不由人。3 B) ^$ [4 h! C6 f- Z3 D" M; }
只好笑着道声珍重,Auf Wiedersehen。”
$ V! R+ M( O1 n$ i' ` “Auf Wiedersehen”,这是我仅会的唯一一句德语,是我从大众公司一个广告上学来的,它的意思是——“再见”。我偏爱这个单词的发音,轻轻读出,便会觉得它有一种独特的感伤偷偷蕴含在里面。( ^7 l7 _0 K* o. Z
“觉得累,觉得还亏欠你几分。* H2 e V8 |7 `0 g& ]
觉得疼,觉得伤口已足够深。7 |5 s+ b8 S M7 e) C. u1 Z
当诺言随了风,无法再相依半生。/ P/ a# Z2 i8 r% s9 J
只好挥挥手对你说句,Auf Wiedersehen。”
" ~8 x E2 z1 V1 v: s# R1 X: } 那次,唱这首歌的时候,我用了全部定力,也没有克制住□部分喉咙不由自主溢出的颤音。我努力了,可我真的没能忍住。9 m9 m0 R+ Q+ U; a7 z! A5 g
“Auf Wiedersehen,我唯一思念的人。9 f7 g$ w& |, G# ~
再次见面也许已老态龙钟。- m( p; ]: V1 j% g6 P( {
当沧桑的指尖颤抖着相碰。
' \0 r. E4 u! B: ]+ j3 X; x- J 你会不会怀念我年轻时的笑容?9 @* D: ?# N. B( q* M& H. d
Auf Wiedersehen,我唯一在乎的人。# |+ k8 M" @5 W1 y% }
也许一别就是永无重逢。
) Y( p8 O3 W2 m6 r3 z 当你白发苍苍来探望我的坟茔。( A _2 P9 U' Z' \+ p5 v: `8 ~) b
你会不会后悔,哭得老泪纵横?”
+ [2 G/ Q* V" h# }+ y0 w" \ 我问一句,当这些从我自己脑子里挖出来的词句,又从我自己的喉咙里倾吐而出,带着莫名的激烈情绪倾吐而出时,谁又能有本事拦得住我声音的颤抖?
4 V' M4 M- Q7 {% e: E3 I' _ “Auf Wiedersehen,我唯一深爱的人。9 _( e B$ M3 {" u
就让我的一句再会送你启程。9 `- D& P# t2 _8 _
也许“再会”不如“永别”恰如其分。
5 D, O' o4 c" U" R$ u 那就永别了吧,就狠了心、转了身。
2 x8 K; R' i* E' o r( \ 轻轻道一句,Auf Wiedersehen。”
, y0 d# C8 F4 J' M& J* A: }# j 后来,我听说,唱完最后一段的时候,台底下有人哭了,不止一个。
; L. y0 N2 e- c( @% q& O; W 我又听说,为了这首歌提前预定两千年新专辑的人,比之前翻了一翻。: S- \( f9 ^2 h3 ?) r( X
这就是出卖情感代谢物,换来广大经济效益的典范嘛?我边想边苦笑着叹息。
% K- }; b8 p; d) n& p 演唱会结束当晚,我哪儿也没去,我没像嚼子那样半疯儿似的拉着川儿去看浦江两岸的灯火,我说那你可悠着点儿啊,留神可别光顾着神侃,满嘴跑航天飞机的,回再把陈毅市长那雕像给吓跑了。
! Z/ o) f R" ?7 o# r$ W+ J: g 六哥憨憨的笑,然后说,那,他也出去溜达溜达吧,没烟了,得买一条去。) x, R; h2 C. a! Q' o
我点头,斜靠在床头冲他们摆了摆手,接着摸出手机,给北京的家里打了个电话。+ p: @0 P* |4 a1 Q
“爸,还没睡呢吧。嗯,开完了,挺好的。”听着电话那头父亲的低沉问候,还有母亲追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声音,我喉咙有点发痒,“……那什么,爸,我是想跟您说个事儿。就头阵儿吧……我认识了一女孩儿。这不一直搞巡演,没工夫嘛。我想……等我回北京之后……就带她上咱家一趟,让您跟我妈见见,随便聊聊,随便吃个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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